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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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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先生因为那晚被贼王二往头上狠踢了几脚,从此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发作起来颅内如鼓槌重锤,几乎要裂开一般,于是打那儿之后就不常出门。

    开春过后,徽州府又常常刮风,头疼病受不得风激,时不时地发作,所有十天里总有两天不得不停课休息。

    阮玉衡前年因生病耽误了考秀才,心里一直觉得遗憾。今年恰好徽州府举行院试,阮玉衡想着,院试三年两次,今年若是今年不趁机考一考,只怕白在家耽误了功夫。

    于是,元宵后他也跟阮先生一样闭门不出,日日在家苦读磨文章。

    二月先去考了县试,过了。

    四月又去考了府试,也过了。

    两场考试都是第一名,顺利拿到了童生资格,如今便等到了六月上旬去正式考院试了。

    也许是两次考试太过于顺利,阮玉衡自打看了榜后便成竹在胸,自认为区区一个秀才不在话下,加上阮先生隔几天停课一次,就连柳莺冷眼看他,也觉得明显有些惫懒了。

    有一天课间,学堂里的大小学生都围成一堆,拿纸折兔子玩儿。阮玉衡本来在苦想昨日做了一半的文章,见众人热闹的很,也放下纸笔凑上前去,跟那些开蒙的小儿摞在一起嬉笑。

    柳莺在一旁看不过去,便走过去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小声说道,“他们都是眼下不急着考试的,功课没做完玩上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紧,你最近是怎么了?秀才再怎么简单,也是徽州府几百个童生一起排名次,即便有十足的把握,若不能一击即中,岂不又要白白等上一年?本来明年这时候你在备考举人,若还在考秀才,旁人怎么看倒不打紧,只是可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住这份难受?”

    阮玉衡听得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便把手里捏着的纸兔子丢到一旁,依柳莺所言,定下一份计划来。先定下每两日认真做一篇文章,其余经史诗词,也做了定数。

    如此算下来,到考试之日,少说也有三五十篇文章的练手,按照往年院试的难度,几乎是手到擒来。

    柳莺还是照旧按时上课、背书、做功课,只是把闲散时间全给了练字。

    只要手边有笔和纸,她就忍不住写上几笔。若是没有笔和纸,她就一边想着字帖里的样式,一边在手心里比比划划,一个字总要反复写上几十遍,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毛病,这样才肯罢手。

    阮玉衡每天也有事没事也帮柳莺看上几眼,认真给几句品评。

    柳莺本就有一些天赋在,经此刻苦联系和细致指导,果然进步飞快。

    就连阮先生都说,换谁也想不到这是十一岁女儿家写的字,要是他把柳莺临的《道德经》拿出去,足可以唬一唬徽州府的举人老爷们了。

    且说有一日,阮先生早上醒来觉得头疼稍缓,只是口中寡淡无味,吃不下李大娘做的清淡饭菜,就让阮玉衡上街买碗小馄饨来吃。

    阮玉衡拎着食盒依言出门,走到馄饨摊儿前,先叫了一碗小份的自己吃着,再另叫一碗大份的,令店家加了虾皮、醋汁等,装入食盒带走。

    回来的路上,阮玉衡想着,这些天他和柳莺都在学业上下了不少苦功夫,若遇到柳老爹或柳娘子,便请他们允准,这两日想花上半天功夫,叫上柳莺一起去西郊踏青去。

    于是便伸长了脖子,往柳家的方向远远地望过去,直到瞧见绸缎庄和酒铺子都已经卸下了门扇,阮玉衡就加快了脚步,想着一会儿趁机先和柳老爹把这事说了。

    不想,阮玉衡还没走到柳家门口,便远远地看见那儿围了一堆人。

    阮玉衡走上前去,两手拨开人群,见当中站着一位眉清目秀、面容白净的书生,正拉着一个泼皮理论什么,正好柳老爹也站在旁边帮腔。

    阮玉衡拉了拉柳老爹的袖口,问道,“柳老伯,这是怎么一回事,怎的都围在这里。”

    柳老爹扭头,看到是阮玉衡,也问道,“阮哥儿,你怎的一早出门了,阮先生好些了吗?”

    阮玉衡道,“好些了,今早起来说想吃馄饨,我出来买馄饨来了。”说罢提起来食盒给柳老爹看。

    柳老爹点点头,道,“好些就好,想吃东西就说明减轻了。”

    说罢,柳老爹指着那泼皮和书生,气愤地说道,“这个腌臜泼皮,不知道打哪儿喝了一宿的烂酒,醉的连这么宽的路也瞅不见,硬撞上这个年轻后生,撞上也就罢了,还吐了人家一身。人家后生今日特地穿了干净衣服要上门做客,如今一身的腌臜物,可怎么做客去。让他赔,他耍赖不赔,让他洗,他又不肯洗,真真是个泼皮无赖,我们几个街坊们看不过去,正帮这个后生讨个公道呢。”

    那泼皮听见柳老爹骂他,把一张烂醉的红脸扭过来,梗着脖儿斜楞着眼儿瞅柳老爹,道“老子就不赔,明明是他眼瞎撞了老子,都快把我骨头撞散了,要赔也是他赔我。”

    这白净书生闻言,气得紫涨了面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泼皮兀自转着圈儿的叫骂,书生也不肯平白撒手,街坊们不好当街帮忙教训这泼皮,于是场面更加吵嚷起来。

    说起这后生,他名叫沈清如,如今已年满十五岁,祖上本是徽州人。

    沈清如父亲长年在浙江做知府。一年前,沈父因贪污巨额公款、参与走私丝绸被革职下狱,半年后便被火速问斩,所搜私产全部充公。

    家中一众奴仆也一概下狱审问,其中有罪者流放、无罪者遣散。偌大一个沈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至一败涂地了。

    沈清如和沈母二人,本来作为犯官亲眷,也在流放之列,所幸沈父在狱中咬紧牙关,将一应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上司也不曾牵连,私下里得到上司保全家人的许诺,这才使他们二人侥幸捡了条性命出来。

    沈家被抄家后,沈氏母子无处可去,沈母便只好带着沈清如硬着头皮投靠娘家,靠着娘家的接济勉强熬过了半年。

    上个月,沈母因不堪清苦和劳累,已然去世了。沈母娘家早就因收留犯官家眷后悔不已,再不想日夜担心受牵连,自此便抓住机会快刀斩乱麻,将沈清如扫地出门。

    沈清如生活在官宦家庭,又是独生子,打小生活富足、父母娇贵。除了读书写字,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会。

    因外祖家不肯收留,他找不到落脚的去处,便想起来沈父的遗言,往徽州府来寻找一位故旧高大人。

    这位高大人当年曾在困顿之时受沈父义言提携,从此官路亨通,扶摇直上,一言可直达天听,成为徽州府一介名流。

    去年,他因为担心被卷入沈父走私丝绸的案子,恰逢老母去世,便借着“丁忧”的名头一直避嫌在家。

    按说,沈父明知道这位高大人在避嫌,又何必留下遗言,让沈清如长途跋涉来投奔呢,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其实沈父也没有办法,他沦落到如此田地,能给妻儿留下性命已实属不易,谁又肯冒着风险帮他的儿子呢。

    不过是仰仗着早年那一份人情,赌一把罢了。何况高大人位属高官,有些冒风险的事他也不必亲自沾了手去做,有的是门生下属主动站出来为他分忧。

    更何况,他深知沈清如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来只学会了读书。

    若不厚着脸皮,请高大人帮忙找一份吃饭的营生,沈清如可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呢。

    若不厚着脸皮,请高大人在科举应试前写一封保荐信,沈清如这个犯官之子,哪能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再次中兴他们沈家呢。

    沈父临刑前一晚,抱着沈清如老泪纵横,“你父亲我这些年苦心经营,身不由己做出这许多事,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成想一朝事发,如今竟然大限将至了。也罢,也罢,不该自己有的,还回去也罢。”

    话音未落,他又仰天长叹道,“只是我沈家世代书香,累世官宦,运势不能从此就断了。清儿,富贵从来书中求,你务必要用心读书,考秀才,考举人,中进士。男子汉大丈夫,这辈子便只有科举入仕这一件要紧事。我如今犯官之身,连累了你入科举,不过还好有补救,徽州府我有一位身份显要的故旧,当年我曾有重恩于他,从来没求过回报,你回去后务必要亲自上徽州一趟,见上他一面,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保荐你。只要他将此事应下来,就算我马失前蹄,你一朝进士及第,沈家依然能恢复如旧。”

    山穷水尽的沈清如,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往徽州府走来,靠典卖衣服和藏匿的零散首饰勉强吃上一口粥饭。

    如今,他身上所剩的值钱物件已不多,若不是为了留一分体面,好去见高大人,他早就将今日身上的缎料衣袍也卖了。

    今早,他特地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的涮洗干净,又想法子把袍子熨平了,这才往高大人府上赶。

    哪想到,路还没走几步,却遇上这个醉酒的泼皮。

    这泼皮不是别人,正是那晚往阮先生头上踢了两脚的贼王二。

    前日晚上,王二刚得手了一票大的,欢喜非常,便径直跑去青楼瓦舍买醉求欢,狠狠地过了一把大瘾,直到今早上所有银钱花了个精光,才被老鸨子从花娘床上拎出来扔到了街上。

    王二喝了一天一夜的酒,醉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哪里认的什么路什么人。

    他跌跌撞撞的撞上沈清如,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便哇哇哇的全吐了出来,稀的稠的腥的臭的沾了沈清如一身,连带着这条街的气味儿都变得腌臜了起来。

    要还是过去做知府公子的时候,早有一群跟班儿上来,一半人给沈清如更换干净衣袍,另一半人教训冲撞知府公子的王二。

    如今,沈清如不仅没有跟班儿帮着揍人出气,也没有干净衣服换,更着急误了跟高大人的赴约。

    虽说沈父于人有恩,可毕竟势力不再,他一个年青的无名后辈,巴巴的上门求人办事还迟到,受人口舌倒是好说,若是将关系到后几十年的正事耽误了,可就太不值了。

    再看这王二,他这会儿属实是身无一文,也没什么像样儿的衣服可赔,就算把沈清如和一众街坊气得七窍生烟,也无济于事。

    这时,柳老爹最先回过劲儿来,他对沈公子道,“后生,我看你跟这无赖就算磨上一天嘴皮子,他也不见得有钱赔你,反误了你见客的时辰。你看我身上这身袍子,虽然不是新的,却是今早上我家娘子刚给换洗的干净衣裳,不如现在就脱给你,你先去见了客赴了约,等方便了再还给我便是。”

    沈清如听柳老爹说得有理,正要答应,却发现柳老爹身上是一件青布衣袍,袖口还有些磨损发白。

    他身上穿的好歹是一件缎子料,虽然也半新不旧,但看着却体面多了。

    原来,柳老爹一向对自己俭省,虽然开着绸缎庄,平日里大多数时候,还是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

    一件衣裳来回的缝缝补补,就算磨薄到不能见人,他也万不肯直接丢掉,或是做成抹布,或是当成柴火烧,这也是他白手起家,攒下一份家私的原因之一。

    柳老爹看沈清如没有应声,还以为是年青后生脸皮薄,不好意思要他的袍子,便索性直接上手脱下来,要给沈清如披上。

    沈清如一面连声叫道“怎好消受”,一面不住手的推辞。

    这时,阮玉衡拦住柳老爹道,“柳老伯,这位公子身材瘦削,你的袍子恐怕他穿着有些不合身,我看不如把我身上这件给他罢。”

    沈清如听见这话,便往阮玉衡身上打量。见他气质不凡,身上穿着的又是一件月白暗纹的绫衫,便一口答应道,“那不劳烦老伯,我就和这位公子换换罢。”

    于是两人当街褪下衣衫,给沈清如换上,阮玉衡则把沈清如的脏衣裳团成一团儿,拿回家去交给李大娘涮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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