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选择

    剑刺入活人身体的那刻，张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触电般收回了手。

    那半面血肉模糊的曹兵，至死眼睛仍是盯着他的模样。死状可怖，死不瞑目，张翊连退数步，不敢再看。

    他回头，百姓在不远处躲着偷偷看他，见他看过去，都纷纷移开眼。

    张翊忽然觉得好痛苦，他跪地，将头埋进双臂间，黄土中。

    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哭。为那些护他而死的人哭，也为他杀死的人而哭。

    他们之间本没有仇怨，只为成全掌权者的野心，去杀人也被人杀死。

    忽然，有人温柔地拍张翊的背，唤他：“贤侄……”

    他抬头便看见了徐母。

    徐母抬手轻轻地去拭他面上的血迹与泪水。

    张翊终于忍不住抱住她。

    徐母不住地轻抚张翊的背脊，道：“好孩子，没事的。”

    不知哭了多久，张翊才放开徐母，他问：“老夫人因何在此？”

    “夜里我与元直被一支军马冲散，我知道元直一定会来寻，我便随这伙百姓藏在景山后。”徐母看了眼远处的百姓继续道，“方才你骑马来时我远远看着便像你，但百姓慌乱，一直往后挤，我便上不了前。直到方才……我才得以上前。”

    张翊道：“老夫人平安便好，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需另寻藏身之处。”

    景山是这一片地势最高之处，曹孟德若至，定会占山。到时登高望远，什么山前山后，哪里还有什么隐蔽之处。

    徐母颔首，又问：“贤侄可曾见到我儿？”

    张翊知道肯定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他没见过徐元直，否则徐母担心儿子的安危，必定不肯跟他走。

    张翊只能道：“见过，元直受了点小伤，我便让他先去寻主公，我跟着赵将军来寻老夫人。方才遇到曹兵，赵将军护着甘夫人与糜先生突围了，我一路逃到此地。”

    徐母急忙问：“我儿伤势如何？”

    张翊道：“小伤，老夫人不必担忧。”

    徐母颔首：“多谢贤侄，为救老身亲入险地。”

    张翊摇首：“分内之事，何况我答应了元直，死也要寻到老夫人。”

    徐母握住张翊的手道：“贤侄莫说如此严重的话。”

    张翊回握她的手以示安抚，而后道：“老夫人稍候。”

    他起身将阵亡从卒连同他杀死的人的尸身搬到靠山壁处，以免尸身被后来的军马践踏。

    最后，张翊对着几人的尸身恭敬地躬身行礼。

    自始至终，他都不敢抬头看那曹兵的脸，不敢正视那带着恐惧、仇恨、痛苦的一只眼睛。

    他回头牵了一匹马，问道：“老夫人可会骑马？”

    徐母微微摇首道：“老身不会。”

    无论如何，马是一定要骑的，不过一匹也就够了。多了反而不利于藏身，若真到逃命的时候，二人共骑一匹便好。徐母不会骑马，倒也正好。

    张翊道：“那老夫人便与翊共乘一匹，失礼了。”

    徐母笑道：“贤侄说哪里话。”

    张翊将徐母扶上马后，忽然回去将他刺入曹兵身体的剑拔出来。最后，他终于敢抬头看一眼那人。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张脸了，既然注定无法遗忘，那便正视他，也是正视内心的恐惧与罪孽。

    他带走了剑，然后自己也上了马，回头对徐母道：“老夫人定要抱紧我，无论如何，不可松手。”

    徐母应道：“贤侄放心。”

    事到如今，张翊再不敢走大路了，只在树林里小心穿行。

    一直向南走到快到河边，张翊才敢下马，一点一点往西靠近。

    毫不意外，长板桥前不远处已有曹军驻扎。想现在过长板桥必须先突围，他一个人都做不到，何况还有徐母。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躲着，等战事结束，再去寻刘玄德。但他的包裹早丢了，没有干粮，就算可以去饮河水，也撑不了多久。附近只有一个当阳县，他们是可以去借粮，但曹孟德既已占了景山，恐怕当阳县也已经被曹军控制了，这个时候要想进县城恐怕并不容易。困在曹孟德的领地内，总不是什么好事。

    二是张翼德撤退时会拆断桥梁，曹孟德会命人连夜修建，虽说他们人多，但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建成怎么也得夜里了。他们可以在桥梁将成未成之际，赶在曹军的前面，纵马过桥。虽说夜里曹军士卒戒备会松懈，但还是有很大的风险。

    两个选择都有风险，但似乎后者的风险尚在预料之内，只要能过桥，前方便是坦途。现在他们需要先找地方隐蔽，等天黑。

    前方还有不少百姓，不敢过桥。他们不敢离曹兵太近，也不想离开这里。毕竟知道过了长板桥才能继续追随刘玄德。张翼德横矛立马于桥上，前方有曹军虎视眈眈。气氛剑拔弩张，但没有谁先有动作，奇异地达到了平衡。谁也不知道若此时有人上前过桥，会不会破坏这种平衡，让大战触发。到时候破坏这平衡的人很可能会成为刀下亡魂。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尝试的人。

    虽说曹军来后没有对附近的百姓动刀枪，他之前遇到的那队曹兵恐怕是将领自作主张，烧杀抢掠。但他们牵着马，本身就很可疑，寻常百姓总会有马，还是躲着比较好。

    张翊观察了下地形，长坂桥大抵是朝西北方向建的，曹军若屯兵，应当主要会在西北，到时候进军也方便。而他们现在的位置在东，曹军应该不会派太多人来这边。近处有座小山岗，远处有一片柳树林，白日防止曹兵进树林盘查百姓，便藏在更远处的柳树林，柳树枝叶垂下来，简直是绝佳的藏身之地。夜里可以藏到山岗后等着冲桥。

    计划已定，张翊便牵着马带着徐母往那片柳树林去了。

    林中没有人，张翊料到了，曹兵既然没有对百姓进行屠杀，他们便也没有想方设法地躲藏。只守在离长板桥不远不近处，以求能有什么机会能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