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与君初相识
冬日里,难得有好天气。
一场大雪过后天空极为澄澈,空气里漂浮着阳光照过的颗粒,鼻尖弥漫梅花微弱的香气
江榕站在库房院的树底下,小脸微微扬起,眉间的郁色都舒展了不少。
今天天气真不错……
“哐当!”一只水桶重重地砸在脚边。
话说的不能太早,麻烦事这就来了。
江榕无奈地转头,看向气势汹汹的桃红。
康妈妈出府办事,她脸上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鸡头上插了三根毛就耍起将军的派头,可笑得紧。
偏她自己觉得威风,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高傲地开口说道:“小榕,你在院子里干站着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懒?好哇,那你就给我把库房里所有的存货都点一遍,不对完不许吃饭!”
呸!睁眼说瞎话,这明明是午间的功夫,大家都在休息,偏偏要赖上她。说桃红不是故意的,她第一个不信。
江榕委屈的神情立马摆在脸上,想要出声辩驳,当即被桃红截住,“欸,别叫屈,这可没人替你伸冤。别怪我没提醒你,再不去一下午可是对不完的。”
江榕眼里雾气腾腾,肩膀轻轻地一耸一耸,哆哆嗦嗦地走了。
这模样像是愤愤不平却又不敢说什么违抗的话。
库房其他几人心里都有些不忍,让一个小姑娘独自做这么繁琐的事情,真是难为她了
可她们又只在心里暗叹,真叫开口又不敢。被桃红记恨上,哪还有安宁日子啊。
眼下,可不就是个活例子么。
江榕搬来一摞账册,仔细对起来。桃红这次倒是歪打正着,给她送上这么难得的机会。
平常康妈妈把库房看得死死的,她也只能走马观花地瞄一眼货架上的东西,根本没法仔仔细细地查,这下可算是师出有名。
她倒也不指望能在库房里找到什么机密,这么做总比一直混日子来得强,或许走运还能发现点什么。
账簿按月份排,条理清晰,整理有序,找起东西来也方便得很。江榕粗粗看了今年的记录,前面也未发现什么异常,直接翻到八月之后,才在册子上看见了几样眼熟的东西。
“云锦丝缎五匹……”
她嘴里念道,吃力地拖来一个木梯,踩在最顶上才找到那布料。货架上厚厚的一层积灰,呛得她直咳嗽。小心吹开灰尘,布缎立即显出原有的光泽。
云锦丝自出世以来,能制作的唯有锦绣阁,产量少而精,珍贵无比,在阳光底下波光粼粼,如暗流涌动。因此颇受长淮一带权贵的追崇,价格高到一匹千金难求。
而自锦绣阁一夜倾覆,一时间云锦变成了绝版,价格更是上了一层楼,翻了数倍不止。十月,珍宝楼对外声称掌握了云锦织造技术,明年春天就会重新投入生产,绣娘都聘好了,就从隔壁锦绣阁挖的人。新布缎还未上市就已经遭大户争抢预定,可谓炙手可热。
寻常人得一匹都恨不得供奉起来,他倒好,满不在乎地随手就把云锦丝丢在这库房里面吃灰。
既然他这样无动于衷的态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手里真的攥着秘方,并不是如江榕先前所想的忽悠大众。
按道理,云锦丝技术只在锦绣阁手里,赵嘉述作为珍宝阁东家,也不知又是从哪得到的。
疑惑顿从心起,一时间却想不到合适的解释,江榕继续往后翻看。
南海镂空东珠一对,御锦瓷花瓶一只,春常喜玉如意,檀香四喜方木盒,琉璃烛灯,云隐先生的山居图……
檀香四喜方木盒。
倒不是江榕自作多情,这些东西市面上也常有,凭侯府财力绝对是承担得起这些玩意儿,但是如此巧合地批量进货,时间段又是如此的微妙,怎么看都像是从江府里捞出来的那批。
等一下……
这些东西现在都不在库房里啊。
她无论是按着上面记的地方还是到专门分好类的堆里去寻,果然都是没有找到。库房有个机密室,只有康妈妈手里有钥匙。
但那些也没有多贵重,没必要放在机密室里,也没有见帐簿上登记从库房流向了哪里。真是怪事,记录的人竟会出如此纰漏。
除非,除非是有人授意为之。
把所有的货品都检查完之后,月已攀上西梢。江榕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被桃红那个小心眼给盯上了。
今日此举,她就打着坏心思算准了。
对不完账簿就是江榕玩忽职守,办事懈怠不知勤恳,这由头足够让桃红先斩后奏,私自发落她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丫头;对完了也有办法折磨她,就比如现在,她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已过了用饭的点,只能硬生生扛着。
不过,趁着康妈妈不在,她又没有和众人一起回住处,正巧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摸着出去一遭。
“大春。”
厨房里这个时辰只剩大春一个人,背对着门正抹着桌子。听到清脆的叫唤,他转过身见到来人,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小姐!您怎么来了?没有人跟着您吧?”他赶紧把人拉进来,朝外面环视了一圈,没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把门合上。
江榕摇摇头,“你放心,没有的。进府这么多些日子我都不得空闲,碰巧今天机会难得,过来想让你帮我办一些事情。”
“您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做的我肯定帮您。”
“算起来厨房过几天又该大采买了吧?你想办法跟着你师傅出去。”江榕靠近他,轻声说:“我进侯府之前,在大同当铺存了些首饰和银票。你帮我把银票化开弄些碎银子,也不用太多,二十两足矣,我有急用。”
“那掌柜是我信得过的人,你直接找上他,同他说是江二的意思就行了。”
“好,我尽快。”
“多谢。”
大春毫不犹豫地应下,蓦地想起什么,问道:“小姐饿吗,这个点了可吃过膳食?要不我给您下碗面条?”
“倒是还没吃……不过大晚上的开火,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的,夜里主子们叫个消夜都是常有的事,您且等等。”
江榕面上矜持地同意了,心里泛起淡淡的感激。
这个点她早饿得不行了,大春爹的手艺可是得到过府里一致认可的,子承父业,想必他也不会差到哪去。
大火烧开,锅盖掀起,顿时飘渺氤氲,江榕小心吹开热气,嗦了口阳春面汤。筷子往下一挑,还翻出两个窝在底下荷包蛋。
一片朦胧中,连大春都不曾看清,她平日乌亮的眸子里,慢慢盈了水汽。在桃红面前是装出来的,现在却是真心实意。
“这个味道,跟你爹做的……一模一样。何叔也喜欢往面条里加两个鸡蛋,每次我跟他说吃不掉,他总是打岔糊过去,下一次端上来的还是照旧。”
大春憨厚地傻笑,“您想吃就悄悄来,我给您做就是了。”
但很快他又局促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您在侯府里过得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您啊?”
江榕擤了下鼻子,把面咽下去,紧绷的喉咙顿时得到抒解,她轻快地说道:“挺好的。还有什么能更不好的。”
大春听此言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朝着她的眼神慢慢发生了变化。
江榕嘴里叼着面,抬起头看他哀悯的神色,忽地就笑了,“你在同情我啊?还是不信我?不相信我能适应现在的日子?”
大春窘迫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自然是信您的。”
“大春,我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淖虫,只能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可之前再怎样风光,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榕盯着碗里浮动的油水,“就像遇到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我原来必定会甩她一巴掌,现在我也得学着怎样去低声下气,笑脸相迎,学着怎样让自己活下去。如此,往后才可能有一天,我还可以重新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
“终究是我们连累了你一家,这种情况下你还愿意帮我,江榕这辈子都感激不尽。”
大春不知怎么接这话,讷讷半晌,手在围兜上擦来擦去。
“没有的……小姐您别说这话,老爷还在的时候,对我们一家子都很好。现如今,也是该我们报答您……”
江榕迅速扒完了这碗面,两个鸡蛋也都吃光,连汤底都不剩。
她抹了抹嘴,起身朝门口走去,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回身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侯府是个好去处,比江府强上太多。好好当你的差,不要乱出头,必定能安稳度日。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姐,只叫小榕吧,免得人听去起了疑心。”
夜色昏沉,积雪混合着褐色泥土,变得不再干净无暇。
走在这样的肮脏道路上,少女的背挺得笔直,裙角在空中飞扬,明明穿着朴素的婢女服,身上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强大气场。
她丝毫不在意鞋底的污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等到身影消失在月门洞后,大春还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