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割完稻谷的那个周末,何亭湘起得比平日早很多。
天完全没亮,夜似乎还未醒来。
他们安安静静地踩着手电筒前行,一路从大马路走到小山路,又从小山路走到陡坡,最后一段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没有人会把茶树种在这么偏远而陡峭的山上。
大伯也不想。
但是他没办法。
他刚从山上老家搬到小镇时也是租住在别人的老房子里,省吃俭用几年后,倾尽全力买了两块宅基地,原本打算一个儿子一栋,可是后来实在没钱只得卖了其中一块,最后盖了一栋。
所以,在清安镇他没有山、没有田,想要种什么都要向别人租,近一点好一点的地方自是租不到,只能捡一些偏远的。
山上的空气沁着凉意。
林间时不时响起清脆的鸟鸣。
到达茶山时,天光刚好微亮,但仍有薄雾笼罩,整个山林蒙着薄薄的一层纱,一切看得不十分真切,但又美得十分静谧。
大伯把带来的东西分挂在两根树杈上。
大伯母递给何亭湘一个小竹篓。
何亭湘把它挂在脖子上。
和以前一样,大伯母在前面摘,何亭湘跟在后面捡,大伯母说这样一棵树才能摘干净。
大伯依旧是默默地从远处开始摘。
今年的茶籽比去年长得多,大伯母很高兴,在开始采摘前就告诉何亭湘:“好好摘,摘了换明年的学费。”
何亭湘点头,表示知道了。
类似的话她听过很多次,大伯母大概是怕何亭湘偷懒,总是习惯性地把要她干的活换算成下一年的学费。
何亭湘不是爱偷懒的人,相反如果有事要她做,她通常会很快完成。
摘茶籽也是。
没一会小竹篓就满了。
她把它们倒入大伯母随身带的麻袋里。看着茶籽蹦跳着滚入袋子既能休息一会儿,也能给心情解解压。
倒完,身上也热乎了。
摘满五个小箩筐,时间差不多滑到中午。
找一个相对平坦的地儿,吃完前一晚蒸的芋头和红薯,便继续投入下午场。
三点后,大伯停止采摘,他要提前把摘好的茶籽慢慢扛下去。
这是一段极其难走的路。
都说上坡容易下坡难,更何况身上多出一袋重物。
何亭湘很难想象大伯是怎样把它们一袋一袋送下去的。
她每次看到他艰难地起身心里都会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疲惫早已写满他的脸上,但是他似乎不以为意。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几趟,终于成功把当天所有的茶籽送到了陡坡下。
还没完。
从陡坡到进山的山路还有一段要搬运。
这段路好一点,没有那么艰险。但是需要绕两个大圈。
何亭湘也想帮忙,大伯喊她:“你站这看好东西。”她知道自己力气太小,搬不动,只能作罢。
等所有的麻袋都堆到小山路入口后,大伯会将寄存在别人家的板车拉出来,然后把茶籽搬到板车上,像拉稻谷一样把它们带回去。
出门时天未亮,到家时天已黑。
晚餐是早上剩的稀饭,一人两碗,配个咸萝卜干快速解决。
吃了饭,何亭湘洗碗,大伯母把鸡鸭赶回窝,大伯去卸茶籽。
第二天,同样的流程。
这是清安镇的秋收季节第二重要的事。
始于霜降第二天,持续时间因茶山规模不同而不同,快的话三天,慢的话半个月至一个月。实在摘来不及了,也有人会找人帮忙,因为摘太慢,茶籽会被小鸟啄空,也会因过于成熟而坠落。
那样就太可惜了。
茶籽不会年年大丰收,通常是一年有一年无,所以再辛苦也得撑着。
学校的劳动课和上山相比,简直太轻松了。
何亭湘第三天去上学,觉得自己在度假。
杨沐沐关心她的脚,瞄了一眼:“好多了吗?”
“嗯,好多了。”
“创可贴够用吗?”
“……够。”
杨沐沐:“那就好,我还想着不够的话再帮你要几片呢,刚好问问于泰来哪来的创可贴。”
“不是他的吗?”何亭湘一直以为东西就是于泰来的。
杨沐沐也不确定是不是,那天于泰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杨沐沐觉得不像是他的。
“诶,你不用管啦,给你了你就用着。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何亭湘微微觉得不妥,但是她也没继续追问。
自从上次发生那件事后,杨沐沐便和方芸朵互换,成为了何亭湘的劳动搭档。
杨沐沐外表看着粗心,实际上是个很细心的人。
一起运送垃圾时,她总是抓着簸箕扶手的里端,把重量更多的往自己那边移。何亭湘堪堪就是个小扶手。
这天下课后,她还主动要过何亭湘的白鞋,说要带回家帮她补一补。
何亭湘怎么好意思,她推着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会缝。”
杨沐沐却说:“我爸就是鞋匠,有专门的修补工具,保准给你补得一点也看不出来。”
何亭湘不是那个意思,“沐沐,我知道,但——”
“没什么但是,你脱下来就成,我连拖鞋都给你带来了,明天上学我在校门口等你,你再换上不就行了。”
杨沐沐的热情让何亭湘很为难。
一方面她是怕麻烦沐沐的家人。
另一方面是担心脚上的伤没好被看到。
杨沐沐不知道她的顾虑,一心只想劝何亭湘同意,两人就这个话题从教学楼说到篮球场。
拖鞋被杨沐沐藏在榕树下了,她让何亭湘走过去换。
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鞋子。
“奇了怪了,我早上明明把它藏在这儿了……”杨沐沐围着树干左寻右找,并无发现。
大榕树长得高,身上也没洞口,所以没了就是没了。
“早知道不藏在这儿了,”杨沐沐懊恼地说,“我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她还特意把鞋子放在树的背面,人如果不靠近这棵树是万万不会看见的。
确实有点奇怪。
但现在也没办法。
杨沐沐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拉过何亭湘的手:“又没帮上你的忙。”
“沐沐,别这么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你的鞋也不会丢……”
“咳,破拖鞋一双,我们都别去想它了。走吧,学校里人都走光了。”
她们走得迟,这会确实没什么人了。
两人走到校门口后各自回家。
何亭湘没想到在路上会遇到曾好。
他和几个同伴拦住了一个女生不让人走。
何亭湘认出了那个女生,是许小语。她怀里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条胳膊被人调笑着扯着,她尴尬地想摆脱,但左右前行不得,被困在了小路上。
何亭湘没有和她共过一个班,但知道她。她们回家要走同一条大路,有时目光相触也会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何亭湘在犹豫。她实在不想再招惹那伙人,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小语落入他们手中。
离大路的分叉口越来越近。
视线里没有出现可以求助的人。
平时这条路人就很少,尤其到放学时间,除了她们俩基本上不会有其他人。
那些男生多半知道这一情况。
想到这儿,何亭湘面色愈发凝重。
曾好拉着许小语的衣袖,似乎一直在笑,许小语脸上满是尴尬却不好露出忤逆的态度,只温温和和地躲着。他们见状,更加有恃无恐。
何亭湘没再犹豫,她拐到许小语所在的小路,径直走到她面前问:“说好的一起回来,怎么不等我?”声音里用了质问的语气。
许小语趁机甩开曾好的拉扯,站到何亭湘身边,紧紧挨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何亭湘挽上她胳膊:“走吧。”
她试图当作什么也没看到,或者说看到了但不打算深究,希望他们可以聪明点,自己走开。
曾好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扯着何亭湘的衣领,说:“好人救美人是吧?”
何亭湘被迫往后倒,曾好一下子松开,何亭湘直接坐到地上。
许小语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何亭湘身上,拔腿就跑。
曾好居高临下,看着许小语的背影对何亭湘说:“你看,人多聪明。你也不学学。”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笑何亭湘。
何亭湘低头捡起散落的几页纸,她每天都会整理一遍要背的公式,化学的、物理的、数学的,还有单词,新教的她也抄出来了。
捡完她重新夹入书里,然后起身站起来。
大概是因为被羞辱太多次了,所以在面对曾好时何亭湘反而一点不觉羞怯。
她并不当他是普通的初中男生。
正常的男生也不会这样对待女同学。
何亭湘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走。
曾好觉得受侮辱了,拉住她手臂,“你什么意思?”
远处有狗叫声传来。
一声连着一声。
何亭湘不说话,等着他自己松开。
“装什么呢你,你不是挺能说的,”曾好模仿何亭湘前两次的语气,“现在我不欠你了……与你无关。”
他模仿得一点也不像,但他的同伴笑得一个比一个欢。
“这次又憋着什么词,快说出来让我听听,不说我看你今天也别走了。放走一个,留下一个,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