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那些创可贴何亭湘没有用上。
但是她带回去了。
那段时间家里都在忙着割稻谷,何亭湘每天一放学就要赶回去煮饭、送饭,晚上那餐不用送,但要煮,煮完后再赶去地里一起帮忙拉稻谷。
用的是木板车,大伯在前面拉,她和大伯母在后面推。
田间小路,窄而崎岖,一路使力,一路颠簸,一路提心吊胆。
何亭湘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望着大伯勤劳的背。
认识的人都是用“很吃做”来形容大伯,意思是这个人“很能吃苦”。
这样的褒奖似乎带有一点怜悯的意味。因为没有人愿意吃苦,但有的人却不得不吃,而且还要往死里吃。
大伯从来就是听了就听了,无任何表示。
他习惯了浸泡在漫无天日的劳作里,鲜有彻底停下来的时刻。
有时候白天没有出工,他会去山上砍一些竹子,拖回来后劈成一条一条的竹篾,然后编成各种竹制品。何亭湘带到学校去的簸箕就是大伯自己编的,还有盖小鸡用的竹盖子、晒花生的大竹匾……
除了竹子,大伯还擅长木工,家里的桌椅、床架、拉活用的板车……都是他的杰作。
何亭湘看着大伯因过于奋力往前拉而佝着的背一下子就想到了列宾的画。
那群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不同的时代下的劳动人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托住了属于他们的苦难。
原来穷苦并没那么可怕。
只要还能反抗。
收尾比前几天迟了点。
因为大伯看到地里未割的水稻所剩不多,就想着当天全部解决完再回家,这样第二天还能少跑一趟。
到家时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何亭湘把饭菜从大锅里端出来,余温未散,还有饭香。
饿极了的他们吃得心满意足。
洗碗的时候堂姐何碧林回来了。
大伯母很生气,一见到她就骂:“臭丫头,该回不回,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前面几天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何碧林没被骂走,她笑笑地从口袋里拿出刚发的还热乎着的钱,没有数,也没有留,直接全部塞到了大伯母手心里:“妈,这个月工资给你。”
大伯母瞬间换上一副笑脸:“发工资了啊,这个月你都没请假,没被扣吧?”
“没扣,全都在呢。”何碧林帮大伯母阖上手心,“我就交给你保管了哈。”
“行。”大伯母被哄得开心,也没客气,直接把食指放到嘴里一舔,然后一张张数了起来。
数完,揣兜里后,才问:“晚饭吃了没有,没有让亭湘给你热热?”
“妈,我吃了,工厂蒸的饭。”
“配了什么菜?”
“你教的黄豆蒸肉片,我天天蒸,肥肉都化成了油,又香又入味,太好吃了。”
“也别尽一个菜吃,容易腻,菜园里的小白苗可以吃了,你明天拔点带去,开水烧开拌拌就能吃,方便得很。”
“行,听你的。”
晚上,何碧林又和亭湘说起了工厂里的事。
这次换了主角。
不再是没有人性的主管和嫌她手脚慢跟不上进度的邻座工友。
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
“比我大几岁……具体几岁我也没问,但就是很年轻很帅啊……他有酒窝,还爱笑,看到我就笑,一笑那个可爱的酒窝就出现了……”
何碧林边说边痴痴地笑。
何亭湘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就默默地听着。
何碧林知道她会帮忙守着秘密,所以什么都告诉她,也没去想和一个初中生聊这些是否合不合适。
“你说我要不要答应他?”
“答应什么?”
何碧林小小声的不自然地说:“和他在一起。”
黑暗里,谁也没出声。
过了一会,何碧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回答我?我这找你商量呢?”
“……不好吧……你还这么小。”
何碧林虽然出社会早,但也才18岁。
何亭湘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年龄不适合,可是她也隐隐约约知道像堂姐这样的年龄,很多人都有对象了,所以何亭湘开口带了点不确定。
“你不懂,我们厂里像我一样的都有男朋友了,就我没有,我一个人在工厂很孤单的。你也知道我们工厂,那么偏僻,工作又那么单调乏味,再没有朋友的话简直跟地狱一样。”
何亭湘顿时无话可说。
她不害怕孤单,但不能阻止别人也不害怕。
“对了,上次从你那借的钱,我下个月再还你。”
何碧林突然提起了钱的事。
那些钱就是大姑给的那些。
何亭湘没有花,夹在了一本旧书本里。她是后来才发现的,试探着问了下堂姐,堂姐爽快地说是她拿的,只是没说拿去干什么。
“……额。”
两人各自背过身。
她们睡在里间,大伯和大伯母睡在外间,中间隔了一个小小的客厅。如果不是刻意偷听,对话是不会传出去的。但是大伯母恰好就听到了。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就推开门,并打开了灯。
灯光乍亮,异常夺目刺眼。
大伯母不给房间里的人适应的时间,立刻朝她们发动了袭击。
首先挨批的是何亭湘。
“好呀你,竟敢帮着你姐瞒我。你成心的是吧?想她早点出去,你好霸占一整个房间是吧!我跟你说,没门!你想也别想!她要出去,你就给我搬四楼去!”
何亭湘默不作声低头。
大伯母发火的时候听不进任何话,谁的都不听,一旦解释那就是和她对着干,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什么罪名都能安上。
不解释也不行,大伯母瞅了瞅何亭湘,继续说,“我看也不用等了,你现在立刻滚到四楼去!”
横竖都是错,何亭湘两种都试过了。
她总结下来是沉默比解释好一点点。
因为大伯母生完气可能会想反悔。
所以面对那声滚,何亭湘选择只听不动。
“反了你,我的话你不听是不是?!”
对准何亭湘的火力有加重的趋势,关键时候何碧林站了出来。她站插在两人中间,把何亭湘挡在背后:“妈,你别骂亭湘,她又没错。”
大伯母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知道她没错啊!”食指狠狠戳在何碧林额头上,逼得她连退好几步。
何亭湘贴着墙根站着,帮也帮不上,走也不能走。
大伯母对自己的女儿也是口不择言,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口:“你就这么不要脸,上赶着往人怀里送,你知道别人图你什么——图的是你的身体!等糟蹋完了,你就哭去吧你!”
“妈,你没看见过他,礼端不是那样的人。”何碧林护人心切,急迫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你吃过的盐多还是我吃过的盐多,我告诉你,男的都一个德行,爱得快弃得早,人巴不得白/嫖。”
何碧林听到这些不成样的话,气得浑身发抖。
她脾气算是好的,从来不会对抗家里人的意思。每个月赚的前也全都主动上交,只是名义上说帮忙保管。
在清安镇,如果一个女孩早早辍学,18岁谈个对象不算太早。
更别说像何碧林这样招人喜欢的女孩子了。
何碧林虽长得不高,但身材匀称,加上皮肤嫩白,眼睛也大,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
大伯母曾经很是得意,逢人便自夸:“哎呀,我当时随便给她取的‘碧’字,谁能想到这么旺她,看来我这个文盲也不盲嘛。”
但此刻她却对何碧林的美貌发起了攻击:“你别以为自己长得有多美,如果不是胸前比别人多长了几两肉,那男的看也不会看你一眼。”
何碧林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你不是我妈!你给我出去!出去!”
大伯母一听,怒不可遏,直接拽住何碧林的一条胳膊:“反了你,喊我出去,我没让你走就不错了。”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击中了何碧林的整个神经。
她突然发了疯似地大喊:“好!我走!我走!!”
何亭湘顾不得被骂,上前几步想要拉住何碧林,但是一下子就被甩开了。大伯母瞪住何亭湘:“让她走!”
这成了逼走何碧林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没有留恋地直接冲出了房间,身上只穿着睡衣……
整栋房子仿佛被抽空,只剩下飞快挪动的脚步声,从房间移至楼梯,再从楼梯飘至大门,最后消失在用力关上的大门外。
大伯母浑然已忘叫何亭湘滚到四楼的事,忍着一声怒气迅速回到了外间。
“你还不去追?你女儿跟人跑了知不知道?!”
“……”
“我辛辛苦苦养这么大,骂一两句怎么了,她是多么尊贵的公主吗,我是她亲妈,还没权利骂了?”
“……”
“都怪你,这么窝囊,你平时哪怕多关心一下她她都不会这么叛逆……”
何亭湘轻轻地关上了房间的门。
她关掉点灯,重新躺在方才躺的位置,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床尾。
那里贴了一张海报。是她妈妈很早以前送给她的。海报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个字——忍。
白纸黑字,遒劲有力,占满了整张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