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沾染
季洛翎最近感到有些怪异。
这种感觉是从不久前开始的。和千歌前辈在一起时，季洛翎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定感，这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对他而言，与人相处总是件难事。学院里再难的考题，也比不上季洛翎的人际关系难题。
打小他就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就算表达了，也总是过于坦诚，常常祸从口出。
久而久之，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就算说了，也会被评价为“恶心”。旁人叫他“季家的野种”，这样的事实他早已心知肚明。
他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唯一让他成为季家人的，只有剑术。
不知不觉间，季洛翎开始对与人相处感到不适和恐惧，他越来越孤僻，这是必然的结果。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对这种状况感到些许寂寞，以及一丝微妙的安慰。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闯入了他的日常生活。那个人就是洛千歌前辈。
正常情况下，他绝没有勇气接近她。她的第一印象太可怕了，至今想起那日遭受的无情暴力，季洛翎的身子还会忍不住颤抖。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信任她。她是一个刀锋般锐利，却又时而展现出温柔慷慨之气的女人，她毫不犹豫地帮助了他。
狩猎祭近在眼前，这是他最后一次战胜同父异母姐姐的机会。
说实话，洛千歌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
她剑术超群，但在学院的成绩却平平无奇，而且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多，她无法给他任何关于剑术的有效建议。
然而，其他的建议倒是给了不少。
如何训练，如何放松，如何与人交谈，如何展现情绪。
她毫不犹豫地教导他很多事情，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就算他失礼或迟疑，她也什么也不说。
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甚至没有任何要发怒的意思。
季洛翎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一个人平等地理解了。而真正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剑术练习时间。
他和前辈并肩作战，听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是在洛千歌替季洛翎挡剑冲出去的时候，只是在看到她被夏先生背着，浑身狼狈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个词。
那大概就是“朋友”吧。一种超越逻辑和理性的关系。
对季洛翎而言，这种关系，让他觉得有些浪漫。至少，洛千歌那日展现的决绝，就是如此。
洛千歌不顾生死，为了他奋力拼杀的模样。
不求回报，只是为了他，随时准备赴死。季洛翎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所以他的心怦怦直跳。
奇怪的是，他开始在意洛千歌了。清晨醒来时，挥剑时，以及夜晚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
洛千歌偶尔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她会好吗？会疼吗？会不会怨恨他？
虽然期待着与她见面，但他也很害怕。不知道洛千歌会不会生气。
在道宫前徘徊的经历也不计其数。他心里想要立刻见到洛千歌学姐，可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遇上一个人。
一个黑发黑眸，阳光俊朗的少年。听说她是千歌前辈的好友。
他叫白无淮，常常一天好几次进出洛千歌的病房。
而每当他遇上季洛翎，他的反应总是如出一辙。
冷着脸，皱着眉头，从他身边走过。
仿佛那是洛千歌对他反应的预演，季洛翎白白地害怕了一场。
后来，他之所以能鼓起勇气，完全要归功于一个女人的帮助。
那日，季洛翎又在道宫前徘徊，撞见了白无淮，白无淮的反应和往常一样，可是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棕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很衬她，她给人的印象是有些苍白的，是炼药房的人吗？
她笑着和白无淮聊天，可是在看到白无淮脸色骤变后，她把目光移到季洛翎身上。季洛翎不自觉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他害怕了。害怕她也会对他有负面的反应，或许，她是洛千歌前辈的另一个朋友。
然而，那位棕发女人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友善。
“哟，那边那位英俊的公子。”
低着头的季洛翎甚至不知道那些话是在叫他，直到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才猛地抬起头来。
看到他这样，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抚摸着下巴。
“你为什么每天都在道宫前晃悠？据我观察，好像已经有八次了。”
“柒婵儿，别管闲事，走了。”
柒婵儿，那似乎是女人的名字。
白无淮拽了拽女人的衣角，似乎不太喜欢她对季洛翎表现出兴趣。
可柒婵儿不为所动，季洛翎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啊，那，那……那，所以……”
可这总是说不清楚，像现在这样突发的状况，季洛翎哪有能力应对，他的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
柒婵儿望了季洛翎一会，又微微移开目光。
“想起来了，你是‘季洛翎’吧？洛千歌一直在等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公子。”
“嘿，柒婵儿！”
白无淮像是忍无可忍，低沉地怒吼，柒婵儿假装用双手捂住耳朵，吹起了口哨。
季洛翎则用有些惊讶的眼睛望着她。
白无淮的身子抖了起来，咬牙切齿。
“你，这是背叛……”
“背叛在哪？还有嘿，你不觉得对小千歌来说，这样很可怜吗？她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她可不像你一样！”
白无淮和柒婵儿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走过去了，季洛翎猜不透他们所有话的意思，可是，他脑子里只留下了一句话。
洛千歌在等他。这句话让季洛翎的心一下子鼓胀起来。
而他见到的洛千歌学姐，一如既往地和善。
不知为什么，季洛翎无法好好面对她。她握住他的手的时候，他的心会一点一点地怦怦直跳，他以为自己生病了。
一种飘忽的感觉。所以，这就是“友情”吗？
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季洛翎想，“朋友”，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好。幸好，就算现在，他也认识了千歌前辈。
当然，那段时间，并非所有事情都对他有利。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学院弟子中的形象越来越差了，原本还算隐蔽的欺凌，变得越来越明目张胆。
直到有一天，针对他的欺凌，忽然变得过分起来。
“呵，就是他啊。”
“哦，外堂的那个师弟？可是我听说，他在魇兽面前，狼狈地逃跑了。”
“抛下可怜的小姑娘，自己逃跑，真是男子汉。”
“那位洛千歌学姐在那。那位学姐为了保护他，可是连命都不要了。都说她是傻子？她就是傻子。”
仿佛故意要让他听见的嘲讽，每当他路过，就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的指责。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季洛翎的实力，就算再怎么贬低，也不至于差到那种地步，而且他也有认同的部分。
洛千歌学姐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练习的时候看不出来，可就凭那日她对付的魇兽数量，就能看出来，她在实战中完全超越了他。
季洛翎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应该效仿洛千歌前辈，为了他尊敬的前辈，他愿意接受批评。
可有时候，也会出现连他都无法忍受的侮辱。
“嘿，那边那个野种来了。”
“哦，听说你从小就没有母亲？”
昂首阔步的季洛翎，脚步停住了。他的目光转向声音的源头。那里站着一个金发碧眼，肤色黝黑的男人。
即使在大周学院，这样的异族面容也不常见。
还有其他几个小混混的闲聊。季洛翎的眼睛，黯淡地眯了起来。
那是餐厅。季洛翎端着餐盘走向座位，他仿佛故意要让他听见，就在他身边抛来嘲讽，而且还是关于他母亲的部分，那可以说是季洛翎最痛苦的点了。
他闷哼一声，用清晰的敌意表达着自己正在高涨的情绪，可是，那个来自南国的男人，只是嘲讽般地翘起了嘴角。
“怎么了，季少爷？我们私下里聊天，你有意见吗？”
谁都看得出来，针对他的嘲讽是明显的，可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季洛翎只得咬紧了嘴唇。
他猛地转过身。因为他判断，应对他们，只会是吃亏的。
季洛翎的母亲，就算在季家，也被认为是耻辱。季家求之不得，把母亲当作不存在的人，把她抹杀于舆论。
这让季洛翎生出一种无法忍受的悲惨感。季洛翎的身子抖了起来。
咯咯的笑声，如影随形。锡恩阴阳怪气地说。
“是啊，像往常一样，继续无视我们这些家伙吧，嗯？哎呀，不好意思。”
然后，他像是推搡他，重重地撞了一下季洛翎的肩膀。季洛翎的餐盘差点翻倒。
季洛翎吓了一跳，扶住了餐盘，可他还是忍无可忍，锡恩一伙人一个接着一个，从他身边推搡过去，终于，餐桌翻倒了。
季洛翎呆滞的目光转向锡恩一伙人，他不至于对付不了那些家伙。
不如说很轻松，但是，如果是季家长兄应该不会出手。
少年清澈玄青眸中一片晦暗，是啊，他是季家人。
然而，季洛翎形单影只，很快，嘲笑翻倒餐盘的笑声，如影随形。不仅是男人，最近，连暗自爱慕他的女生们也加入了嘲讽季洛翎的队伍。
最后，他呆滞地收拾翻倒的餐盘。除了实战练习，学院内禁止打架。
像这样，可能会被解释为“失误”的争吵，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这就是学院丛林般的生态系统。在这里，任何意义上的弱者，都只能被淘汰，被抛弃。
可就算如此，在她面前，也变得不一样了。
不知何时，嘲笑他的笑声，停止了。那些注视他的目光，也很快地散开了。就在季洛翎感到疑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
“季洛翎，好久不见。我现在出院了……什么，餐桌翻倒了？”
黑发，赤瞳。还有那平静悦耳的声音。是洛千歌。
她一出现，所有人都像没事人一样，把注意力从季洛翎身上移开了。更准确地说，是在看着洛千歌。
洛千歌在森林里诛杀魇兽的事，以“南方森林魇兽屠杀事件”的名头，传遍了整个学院。
随着她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威望，洛千歌成了一个冷血女人的代名词，据说她想要杀谁，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当然，这其中也有“殴打季家野种”事件的传闻的催化，但季洛翎并不知道这些细节。
然而，他松了一口气。就算他不得不咬牙切齿，忍受这一切，那种悲惨的感觉，在遇到洛千歌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只要洛千歌学姐在，不就好了吗？只要她在，针对他的嘲讽和批评，就会一下子消失。
少年清澈晦暗的双眸，染上了赤色的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