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病
安城的夏季充斥着雷雨的痕迹,天气潮湿非常。
陈家洋房外墙植满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藤蔓,在雷雨的洗刷下愈见沉郁。
易颐在二楼卧房里小憩,一声雷响,把她从噩梦中惊醒。
她睁着眼,眼球布满红色的血丝,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额头脖颈上蜿蜒着汗水。
房间很大,显得很空旷,厚实的窗帘遮住外面所有的光线,下午两点又暗得像是深夜。
易颐拿手遮了眼,眼皮上突兀冰冷的触感把她恍惚的神情拉回现实。
是戒指,一枚结婚钻戒,戒圈有些大,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显得那么不搭和突兀。
她手摩挲着打开了床边的灯,暖黄的灯光撒在屋子里,添了几分暖意。
她脑子里的记忆越来越差了,甚至到了现实和梦境不分的地步,眼中恍惚都是粘稠湿润的红色血液,粘在面上抹也抹不掉。
“笃笃笃。”
易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心突突跳着。
转头看去,面前雕花精致的门,仿佛望过它能看到密密麻麻挤兑在一起的怪物,断肢残臂地狰狞着朝她而来,想把她归为同类。
“太太,这是先生从新市专门运来的百合花,据说是拿飞机运来的,鲜灵着呢,我放门外了,您记得拿进去香香屋子。我先下去打扫了,您有事唤我。”女佣阿菲敲了敲门,静声侯着。
易颐没有开门,有点困难的吞咽了几颗药,她半梦半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脑子里也浑沌到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个背影,想拥有却触碰不到。
阿菲见没有动静,把插好瓶的百合花放置在房外,便去楼下了。
阿菲是和太太同一年进的陈家,不,确切的来讲应该说是进了陈先生名下的这套洋房。
陈家是安城的大家族,陈家大宅并不在这一片,也不是新式房屋,而是传统四合院。陈家家业庞大,主要做造船和航运生意,近来还开辟了好几条航线,生意做得那是安城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陈家的生意虽和各式各样的商人、政客、三教九流打交道,照理也是该接受新派思想,娶个新派儿媳妇,但陈家的传统并不中意新派儿媳妇,仍是守旧,是最古老的旧派思想。而太太是个新派女子,读的是新派书籍、穿的是新派衣裳,最终嫁给了先生住进了小洋房里,那里面也有着妥协和反叛的长长故事。
阿菲只读了两年书,识字,但不多,不懂得有钱人家少爷为了爱情放弃家业白手起家的昏头举动,也不明白艰难万阻要结成连理的有情人怎么没有故事里的缠绵热络。
她只知道,先生付她薪水,太太疏离但好伺候,这就是阿菲最关心的事情。
而且太太很漂亮,是让人惊艳的漂亮,依她看就算是最美的电影明星阿湘小姐比起太太来也少了几分灵气,只是太太不爱打扮也不爱说话,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呆一整天。但这也没有丝毫损耗太太的好相貌,反而多添了点弱质纤纤的疏离气质。
她想,她要是长了太太的这张脸,她一定要去外面多晃晃,让大家都知道她阿菲长得有多好看,而不是闷在家里,浪费这么好的容貌。
可惜,她一点也不漂亮,肤色还有些黝黑。
阿菲整理了围裙,对着透亮精巧的镜子瞧了瞧。
“嘟嘟”汽车声从门外传来,阿菲急急忙忙撑起雨伞往门外小跑。
踮起脚避开溅起的雨水,站在车旁的她心想,今天先生回来的真早。
陈驰冗拎着一个包装精巧的圆形礼盒从车上下来,递给阿菲又接过阿菲的伞,淡声问道:“太太今天身体怎么样,在做些什么。”
“太太看着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精神,中午吃了半碗汤就上楼睡觉了,刚刚我上楼去给太太送花时,太太还关着门,也没什么声响,应该还在睡。”阿菲捧着漂亮盒子低着头回道,在思索这盒子里是什么礼物,闻着像是很香的糕点,又是好奇又是羡慕先生的体贴。
不管去哪里,先生总有各种礼物带给太太,鲜灵的花朵、高档的手表、珍贵的绸缎、美味的吃食,依她看,这都是先生的用心。
陈驰冗点点头,换了鞋进了屋,上楼前顿了顿,闻了闻身上的烟味,拿了衣服去了浴室冲澡。
陈驰冗年近而立,褪去了少年的稚嫩,更多的是青年沉稳的韵味,他五官偏硬朗,但唇下有颗淡褐色的小痣,不笑微扬的唇角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温和。
热水冲刷在他结实的身体上,顺着腹肌隐入脚下,陈驰冗望着氤氲的热气,感受不到心里的暖意,怔了半晌,他颓丧地搓了一把脸,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易颐结婚后两人的关系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疏离而沉闷,客气不亲近。
仿佛世上没有什么是她能提起兴致的,可她是他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那样灿烂的笑容,那样肆意的张扬,重重地撞在了他的心上,软的一塌糊涂。
他想她一辈子都有那样肆意的笑容,无忧无虑,可婚后三年,他以他能做到的方式尽力的对他好,可是她却愈来愈冷淡,越来越沉闷,像是只刺猬把自己武装彻底,从来不和他袒露心事。
他知道,她不爱他;
她一点都不爱他。
他花了三年时间才说服自己这个被他压在心底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很累,脱离陈家的庇护和资源,远没有别人想像中的轻松,从无到有的艰难不是谁都能克服的,可事业中的难题他都一一解决,但爱情这个飘渺的东西,实在不是他的意志能左右的。
他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每一日清晨他期盼着她的笑容,但日日都是失望,失望久了,他也害怕自己的坚持会有松懈的一天。
他就像是充气的气球,压力灌输其中,只要有一丁点尖锐,他便溃不成军。
拧上水,擦干净身体,陈驰冗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逐渐恢复了往常的神情。
他爱她就好。
出了浴室,一如既往的温润。
陈驰冗拿起阿菲放置于门口的百合花,敲了敲门。
里面是易颐的卧室,而他被隔在这扇门后,等待房间主人的准入同意。
他低垂的眼睫中看不出其他情绪。
他们分房而睡,已经三年。起初是易颐的状态不好,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怕是因为自己导致她不习惯睡不好,不想勉强她,而后来便习惯成自然。
等候时间有些长,他的心底莫名涌上不安。
“易颐,易颐开下门。”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他低声一句,“抱歉”。
陈弛冗打开门,门并没有上锁。
易颐倒在羊毛地毯上,苍白的小脸隐在黑亮的发丝里,毫无动静。
而床头柜上还散落着几颗安眠药以及倾倒的空药瓶。
陈弛冗的心一瞬间和那倾倒的药瓶一样,沉到了底。
那张向来不动声色的脸倏地变得急切,喉咙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拽紧,透不过气来。
“醒醒,易颐快醒醒,不要睡,不要丢下我。”他无措道。
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易颐身上,横抱起消瘦的她,疯了般往医院跑去,此刻哪里还有半点贵公子的矜持。
颠簸使易颐本就削瘦的指尖,滑落下一枚结婚钻戒,暗示着什么。
一瞬间,房间内只剩下破碎的花瓶以及闪烁着微光的钻石戒指。
破碎。
——
鼻尖传来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
胃部灼热烧的慌,疼痛使易颐眉头紧簇,想要用手环住肚子来减轻痛感。
手腕却被一双温热的手制止,力度不大但很强硬。
“输液呢,别跑针了。”男人清朗的声音开口道,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几分失真。
易颐缓缓张开眼睛,看见他的半张脸,心跳漏了一拍。
“你……”喉咙好似被堵住,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她怕她一出声,他就像个梦般又散了,就像无数次出现过的那样。
一直追随的目光炽热又专注,林钦扬很难忽视,他调慢了一下吊针的滴速,微低着头看着她耐心道:“怎么了?疼?”
易颐望着他,一束光正从窗外透进来,带着空中漂浮闪着光的尘埃,照亮了他的侧脸。
她才发觉,原来世界上会有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哪怕带着口罩,口罩外面的眉骨眼睛也相似到了极点。
她以为六年过去,记忆中的脸已经很难描绘出全貌,她害怕一点一点忘记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小习惯,最后完整忘记他……
那样残忍。
她浑浑噩噩了六年,最近很难在梦里看见他的脸,梦见的都是沾上血液的背影。
可是看见他,她又全部记了起来。
“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易颐哽咽,眼眶泛红。
林钦扬眉骨微挑,微微思索。
他向来自知自己这张脸长得还算可以,也有不少护士和病患初初接触投来爱慕的眼光,但是没有人的目光像她一样是充满着期冀和怀念的。
怀念……大概曾经有一段故事吧。
林钦扬拉下了口罩,不是转染病房,摘下也无大碍。
易颐看着口罩下有八分相似的面容,含着眼泪笑了。
真好。
此刻时光正好,雷雨停歇。
“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