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释放
柔和的天色终于把丹妮照醒了，又是一个耀眼的清晨。丹妮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挡着眼睛，昏昏沉沉，眼花缭乱。
“你的抵抗力很差，昨晚吹了风一直在咳嗽。”从房间角落的一张摇椅那里，传来了雾崎平静而稳重的声音。
“你一晚上都在这里吗？”她说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许惊喜。
“当然。”他好像也因她的这种反应而高兴。
“在梦里，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暗里。”丹妮的声音很小，心脏跳得厉害，额头间全是虚汗。
“你有那么强的想象力吗？”他嘲笑了她一句。
“那种感觉很真实。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我想什么，都清晰得如同一块水晶。”丹妮低下头，幽蓝的眼睛里是无尽忧愁和感伤，“我很清楚一件事，总有一天你会离开。你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过宇宙，你进入一个崭新的次元，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但地球仍然在继续转动，心跳，雨，雪，彩虹，太阳，乌云……”
雾崎的眼睛变得罕见的温柔、沉静：“梦中的联系只是人为创造的瞬间。新鲜感消散了，但不变的如同悲伤一般，通过梦保持联系。梦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永恒的谜团。”
他笑了：“安静……忘记……入睡，你那低垂的眼睑很甜美。”
她只是低语：“我并不是在祷告：‘主啊，把即将到来的日子的苦楚都抹去吧！’不，我在祈祷：‘上帝啊，让它来吧，梦是关于我的！’这些相见却又多么可悲。”
雾崎缓缓地绕着椅子走过来，在几英尺开外停了下来，伸出手用指尖抚摸她的脸。他脸上的表情深奥莫测。
“你可以认为我是个很敏感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心思细腻。”
雾崎没有回答，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终于开口了：“在黎明耀眼的光芒中，你的情绪不该如此沉重，浓浓的咖啡很适合。越浓，就越能给人不可思议的活力。人们厌倦了甜腻，开始追求刺激性的苦涩。虽说是咖啡，但味道有各种各样，摩卡、意式浓缩、美式纯黑、卡布奇诺……如同身在暗处一般，你喜欢哪一种？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雾崎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手里捧着两个杯子。他把其中一杯浓浓的褐色的饮料递给丹妮，这不是咖啡。
“他们管它叫热巧克力，”雾崎说，“味道不错。”
丹妮喝了一小口，热热的、甜甜的、像奶油一样的液体顺喉而下，她的身体为之一颤。
他看着她一饮而尽，发出咯咯的笑声：“我喜欢咖啡店的早晨，一边看着忙碌的上班族们，一边悠闲地品尝咖啡是最棒的。”
“某一天，你可以去看看巴黎。繁华街头的声响，到处混杂着香水、咖啡和香烟味道的气息。”她真诚地说。
丹妮告诉他，巴黎跟东京完全不一样。那里没有冷冰冰的办公大楼；几乎每个街道转角的地方，都有一家咖啡馆，露天座上摆放着圆桌和椅子。如果是在白天，满眼都是精致时髦的女人和充满活力的学生；你很少会看见那些匆匆忙忙的上班族。
“你去过？还是从电视上看来的？”雾崎打趣道。
“很熟悉，”她抬起头想了一会儿，“我会留意到过的每个地方。”
“那人呢？”
丹妮心里一阵害怕，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亲人、朋友、恋人……在那个世界，我已经不存在了。有时在睡梦中，我能听见不同程度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以‘幽灵’作为主体存在，我的灵魂漂浮在上空，看见自己临死前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被许多人围着，有人拿着十字架放在我唇边亲吻，请求上帝保佑我。可我最后还是灰飞烟灭了……”
出于本能，丹妮挣扎着不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掉下来，她知道自己会流下泪水，心口还会再痛。时间会治愈一切——大家一直这么说，可这漫长的十几年对她来说是空白的。
而雾崎只是盯着天花板，眼神很专注，好像他想读懂写在上面的某种东西一样：“过去就像毒药纠缠着你，没了你，他们的生活照样会继续。至于那个严格禁欲的战士，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和责任。”
丹妮紧紧地咬住牙齿，很高兴雾崎没看她那泪眼朦胧的脸，挣扎着抑制住要再次令她屈服的啜泣。她需要坚强一些，可她无法装作自己是个聋哑人，能对所有事都既往不咎。
“听起来你似乎知道些什么。”她敏感地揪住字眼不放。
“别指望这样的事情，丹妮，”雾崎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酸楚，“尽管我确定这对你而言会是种解脱。”
“我现在依旧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她突然开始冷嘲热讽。
“这十几年的时间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轮回。”
下一秒，雾崎意识到，在某些方面他们的确是一样的。敏感、孤独、空虚、寂寞、没有安全感，完全被现实抛弃，失去希望，感到痛苦。两人都与过去套着枷锁，如果不分开，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害怕陷阱，害怕被那些理论束缚，到最后成为了无望的人。
当托雷基亚的对手触及到他的心灵防线时，他的精神会跌倒——丑陋、差错，扭动嘴巴发出攻击的咆哮声。但地球上并没有足够的大理石堆积成一个坚硬的堡垒。
这时，托雷基亚不认为明天会更有趣。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当他被大理石柱冻住的时候，那个太阳之子很惊讶——你为什么不跑？他在内心疯狂呐喊道，我是冰冷的，冰冷的，冰冷的。
太阳之子笑着对他说：“而我，是不朽的火焰。”
而他认为这是徒劳的。他说，我是铁做成的，从内到外都是由铁铸成的。
太阳之子依旧是灿烂开朗的笑容：“而我，是吸铁石。”
不朽的火焰与冰冷的铁，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铁，执着于真理。他们在比谁会先到达那个地方？如果不赌上一切，那么这场游戏也就不会结束。
最终，他疯了，逃离了那个自认为充满欺瞒的地方，甘愿化为星际的尘埃，不知去往何处。彷徨，游荡，流浪，那耀眼的光芒啊，与他已经背道而驰。
他提出：“奥特曼不是神，却干着衡量善恶是非这种维持宇宙平衡的工作。”
丹妮把自己的想法大胆说了出来。她考虑过这会给他的情绪带来多大影响。
你所说的那个欺瞒之国只是综合实力强些罢了，本质上和其他星球完全是一样的，是仍未成熟的。只是因为有了点力量，多少会趾高气昂挥舞名为正义的拳头。这对世界来说难道不是极为危险的吗？
光之国无私的为其他星球提供保护，他们不会通过剥削或者扰乱其他星球的秩序获取利益，宇宙绝大多数的星球都认为它毋庸置疑是正义的。奥特曼偶尔也会犯错，比如总会有气血方刚、充满激情的战士攻击想做好事的怪兽；他们也会被蛊惑欺骗，就像你所说出现的像贝利亚这样邪恶的奥特曼，但没有人去探究背后的原因。没有人觉得这套以奥特曼为主观意志为标准的正义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们转换到怪兽的立场来看，人类与奥特战士因为长期合作的关系成为了盟友，奥特曼甚至可以直接从人类那里获得力量。所以很多时候，奥特曼对人类是非常宽容的。人类做错了事不会受到惩罚，比如霸权主义、殖民掠夺、污染环境、引发战争等，他们总能以各种理由得到宽容。而怪兽只要表现的不是毫无恶意，通常就会被攻击或者强制搬离原本的栖息之地。
所以，人类将奥特曼等同于正义的想法是极其危险的。如果只是把奥特曼作为一般生命体来看，他们能够一直贯彻以正义为目标并且为之拼尽全力，是十分值得尊敬的。他们并非真的神明那样无所不知，不能完全洞悉怪兽的想法，常常无法在不伤其性命的情况下化解矛盾。他们只能较为主观的落实心中的正义，在自己的信息范围内做出宏观上利益最大化的行为。
奥特战士有自己的道德准则，但是正义存在瑕疵，杀戮颇多的形式风格跟街头的黑帮也没什么区别，对地球的偏袒就像是黑帮保护自己的地盘。
于是，像托雷基亚对正义与黑暗的性质标准提出质疑的人，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那些狂热信徒眼里的“异教徒”。
有一句话，丹妮始终没有当着托雷基亚的面说——你的所作所为不是“黑暗”，而是“邪恶”。邪恶比黑暗更可怕，黑暗并不意味着坏事的发生，而邪恶预示着诅咒、欲望、撒旦、地狱。黑暗是指外在条件，虚无的东西；邪恶是指内在心理，更多的是考察人性，不能等同去辩论。
托雷基亚其实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看法出了问题，但他是个固执、偏激的人，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一方面，他有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出错；另一方面，他对自己承认的错误感到恐惧。
他会怀疑自己在当时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他害怕证实自己的好奇心反而害了自己，与那充满希冀的未来失之交臂。以他的性格，他会难以面对这样捉弄人的事实。
很多时候，丹妮选择了沉默。她看穿的这些问题，托雷基亚自己也许早就在无数次交战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他只是不想再回头，他已经处于在劫难逃的局势，挣扎只是徒劳的。
“你才是那个比任何人都清醒的人。”雾崎闪过她的目光，发出自嘲的讥笑声。
“我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非凡之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平静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她，等她开口。
“很多事，我已经不想再介入了。本来就活得煎熬痛苦，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陷入泥潭呢？这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你不需要想得那么复杂，这个世界本就是混沌的。‘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凝视着你’，你早该警醒自己的。”
听见她的话，他绷紧了眼睛。
“我很抱歉这些东西伤害了你的心灵，”丹妮说道，“但那始终对你不公平。我只想以最简单的方式陪在你身边，就像正常人那样交谈、照顾彼此。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受，也不愿看见你受伤的样子。”
雾崎用手捧住她的脸。燃起篝火的黑色眼睛，差不多是把她当成自己的灵魂进行对话：“如果一切都毁灭了，而那个太阳依然存在，我仍然会继续如此；如果一切依然存在，而太阳被消灭了，宇宙就会变成一个令人畏惧的陌生人。”
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使他完美的脸庞容光焕发。
丹妮仍然担心地紧蹙着眉头，当他们相处在一起的时候，雾崎在许多时候显得格外有耐心。
“中国伟大的哲学家孔子将自我完善之道称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他认为音乐是人生修养的完成阶段。你可以试着听听音乐，最好是古典音乐，休养生息，陶冶性情。”丹妮轻声建议道，“你也得有真正放松的时刻，对不对？”
雾崎用胳膊抱住了她的腰，他尽量不接触到她的双腿。他的脸离她的非常近，他摸了摸她的嘴唇，眼里的悲伤令人心疼：“你知道皮亚佐拉吗？”
“皮亚佐拉的班多钮手风琴演奏出来的美妙的音律和线条，传说可以救赎灵魂。天使米加隆和再见诺尼诺，会让人不那么孤单。”她同样凝视着他的眼睛，丝毫都不眨一下。“这样的音乐也会如同你的灵魂，在永恒中继续升华。”
雾崎一把掀开被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颀长白皙的双腿：“你美丽的双腿具有柔和的线条美，又有锋利感，适合跳探戈，一定会充满魅惑和张力。我非常喜欢libertango。”
皮亚佐拉的探戈音乐是浪漫主义和印象主义的完美结合，而“libertango”中兼有爵士音乐的个性和古典音乐的优美。它不只是普通市民阶层的音乐形式，而是以一种更高的姿态站到了世界的音乐舞台，成为了世界各地，所有阶层的人们共同享有的音乐艺术的结晶。
“自由探戈里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它简单，所以才迷人。”她低低地回答道，话音深挚严肃。
他再次笑了，笑得既诱人又满足。
丹妮对他耳边轻声呢喃着皮亚佐拉说过的话：“一场漫长的斗争在等着我，艰难困苦，永无休止……但我有足够的勇气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