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他被它盯得浑身发毛,可是怎么赶都赶不走,无论是用打火机吓它还是用开水泼它,第二天它仍旧是会出现,就好像一抹幽灵,无处不在。
夏陆生惊魂未定地扶了扶额头,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客厅。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那则新闻已经追踪报导了许久。
有对年轻情侣大约在一周前失踪,家属与警方遍寻无果,可是就在昨天,他们的尸体在深山里被偶尔途经的游客发现。发现的时候,男人少了一条腿,女人少了一条胳膊,并且,两个人的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到处都是缺失的肉块,就好像被某种野兽撕咬过一样。
可是经过法医检测鉴定后,结果表明,这些伤口,全都是他们互相啃咬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身上缺失的肉块,都在对方的肚子里。
这简直丧心病狂!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有如此变态行为的发生呢?
有专家分析说,也许是年轻人之间的情感纠纷最终导致暴力倾向,也有人说他们可能是被感染了什么奇怪的病毒,行为不受自己控制,更有人说他们一定是受了某种巫术蛊惑,从而产生精神分裂,导致心理变态。
夏陆生表情麻木地看了看荧幕上那些唾沫横飞的专家学者,然后切换了频道。
呵,变态?什么叫做变态?
与大多数人行为不一样就叫变态吗?
还是做了大多数人不敢做的事情就叫变态?
其实说穿了,那只不过是人类社会的包容度太低罢了。
夏陆生坐在沙发上,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眼窗台边的几个小盆栽。
那是一排翠绿色的球松,一簇簇,一团团,生机盎然地矗立在玻璃窗边。
其实这些植物本身倒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那些装植物的花盆。
那是一种奶白色的半圆形容器,大约一个小碗口那么大,材质看上去非常奇特,既不像陶盆也不是白瓷,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用来装球松倒是刚刚好。
夏陆生带着异常满足的神情看着那些白色花盆,不觉微笑起来。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张雅洁从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一枝文竹,腼腆地笑着说:“听说夏前辈喜欢盆栽对吧?这个,送给你。”
夏陆生一愣,看着女孩手里的文竹笑得有点不自然。
“你……听谁说我喜欢盆栽的?”
“哦,是我猜的啦,前辈难道不喜欢吗?”
“呃,喜欢是喜欢,可是……”
“别可是了啦,喏,这个送给你。”
还没等夏陆生把话说完,张雅洁便把文竹往他手里一塞,然后微笑着走开了。
女孩的碎花长裙随着步伐的摆动轻轻飘逸着,乌黑的长发在空气里溢出一丝淡淡的水果香气,那是洗发水的味道,只有某一个特定的牌子才会有。
微醺,微甜,令人陶醉。
夏陆生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恍惚中,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小梅,那是小梅。
可随即又否认了。
不,那不可能。
夏陆生心神不安地摇着头。
晚上回到家,他连饭也没有吃,便直接在床上倒头就睡。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总是很累。
睡着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忽然一个激灵。
睁开双眼,他看到窗台外侧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清明的月光照射进来,隔着玻璃,有一对黄绿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又是那只黑猫!
夏陆生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冲过去,“砰”地一声推开窗户。
顿时,一阵凉飕飕的阴风迎面袭来。
风中带着一缕淡淡的水果香气。
他骤然屏息,半秒的呆滞之后,窗外那只黑猫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只猫到底是怎么回事?流浪猫吗?还是……
他神经紧绷地探头看了看窗外,可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陆生。”
他突然间浑身一颤,豁然回眸,却看到一个熟悉人影站在面前。
小……梅?
他怔住了,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女孩纤细的身形在幽暗中影影绰绰,乌亮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舞。
她看着他微笑,漆黑的眼底如同幽深的湖泊泛着细细的涟漪,看得人心神荡漾。
夏陆生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劈到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小、小梅,你为什么……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来,赤裸而雪白的足踝轻踩着木地板,每走一步,便留下一个淡淡的血脚印……
啪,啪,啪。
空气中的水果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
“陆生,陆生。”
女孩呢喃着他的名字,微笑,缓缓伸出双臂。
可就在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脸颊的一瞬间,夏陆生突然一阵晕眩。
他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是一段记忆缺失的空白。
而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吃惊地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肤白如雪全身光溜溜的女人,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条被子。女人睁着眼睛望着他羞答答地笑。
“张、张雅洁?”
夏陆生惊叫了起来。
“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震惊得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我从昨晚就在这里了啊,夏前辈你不记得了吗?”
张雅洁轻轻地咬着嘴唇,说:“昨天下班后我们在车站偶遇,我的高跟鞋坏了,没办法走路,于是你带我去了你家里,你很能干,替我修好了鞋跟,然后我们便在客厅里小酌了几杯,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我有些醉,在沙发上躺下,然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什么都不记得?
天,怎么会这样?
夏陆生愕然。
一个星期后,“老实人夏陆生与清新小美女张雅洁居然谈恋爱了”,这样的八卦新闻已经在整个公司上上下下传遍,所有人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感叹夏陆生是“踩到了八辈子的狗屎运”,感叹张雅洁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可是当事人却都很平静。
张雅洁搬进了夏陆生的寓所,他们同居在了一起。
四个月后,女孩的肚子渐渐隆起。
大家都以为孩子的父亲是夏陆生,可只有夏陆生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孩子。
那天傍晚,夏陆生握着张雅洁的手漫步在街心花园,那里有一架巨大的摩天轮,摩天轮上七彩的灯光在夜色中璀璨而夺目,几十个吊舱如同风铃一般悬挂在硕大的轮盘上面摇摇晃晃,一刻不停,却缓慢异常地,转动着,转动着。
夏陆生和张雅洁双双钻进了一只红色吊舱,面对面地坐着。
随着摩天轮的渐渐转动,溢彩流光的城市夜景尽收脚下,而头顶,则是片一望无垠的黑色幕布。置身于高高的半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夏陆生看着张雅洁,突然轻轻地问:“为什么?”
张雅洁愣了一下,将视线从小窗外收回,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选择我?”夏陆生注视着她。
张雅洁眨了眨眼睛,望着对面的老实男人,很认真地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我们这种人啊,在别人眼里都是变态。”
说罢,她噗嗤一声地笑了起来。
夏陆生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沉默片刻,道:“那件事果然是你干的?”
张雅洁微笑着,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夏陆生又道:“可是,新闻里说那个专门绑架年轻情侣的凶手是个男人。”
张雅洁挑了下眉,不无得意地说:“我个子高,穿件宽大的男式风衣,再加一顶鸭舌帽,套一双大码的球鞋,压低了嗓音,一时半会儿没人能认出来。”
夏陆生为之语塞,表情略有些抽搐。
“为什——”
“不要问我为什么。”
一句话还没出口,便被张雅洁堵住了。
女孩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咬着唇,偏头看向了窗外。
吊舱已经旋转至摩天轮的至高点,整座城市的霓虹在脚下交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望着那些明灭闪烁的光带,她喃喃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爱情,一切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浮于表面的假象,而我只不过,是想让那些坠入爱河冲昏头脑的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罢了。你看,我不是成功了么?”
说着,女孩愉快地大声笑起来,可是却在笑容中流下了两行泪水。
夏陆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谁也不知道泪水背后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当然,张雅洁也不会说出来。
她不会告诉别人,她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最终将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的灵魂,活生生地塞进了一只黑猫的躯体,她也不会告诉别人,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以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的。她只是需要一个像夏陆生这样的男人来结婚,然后彼此抓着对方的把柄,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对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张雅洁依然笑着,反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
夏陆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那天下班回家早,我看到了冰箱里的手。”
很明显,那是一只女人的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
在打开冰箱门的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不过很快,他便平静了下来,视若无睹地取出一瓶自己想要的矿泉水,然后关上冰箱门,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因为他没有理由大惊小怪地斥责对方是个变态。
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变态。
“最近,窗台上的盆栽又多了不少。”
张雅洁望着夏陆生,淡淡地笑。
摩天轮的吊舱开始慢慢下降,窗外的灯火渐渐明亮起来,耀眼的灯光映射进夏陆生的双瞳。他眯起眼睛,露出一贯“老好人式”的温和表情,笑了笑,不语。
张雅洁又道:“那些白色小花盆很漂亮,我也非常喜欢。”
夏陆生仍是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和对面的女孩互望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有些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夏陆生虽然出生在一个盛产海鱼的小渔村,可是他从来都不喜欢吃鱼。
因为从小他就只喜欢吃一样东西:豆腐脑。
各式各样的豆腐脑,无论甜的咸的,淡的辣的,他都喜欢吃。他甚至可以一日三餐不吃其他任何东西,每天只吃豆腐脑。
他喜欢那种柔嫩细滑的半凝固状物体“咕噜”一下咽进喉咙,再顺着食管滋溜溜地滑下去的畅快感觉。那种旁人无法体会到的感觉既美妙又非常享受,享受到令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就仿佛坠入了柔软蓬松的云层之间无法自拔。
豆腐脑于他来说,就好像香烟于瘾君子,就好像海洛因于嗜毒者。
只有沉浸在其中的人,方能体会到它的乐趣。
别人不会理解,也不需要理解。
渐渐地,他对于豆腐脑的质量要求越来越高。
小葱必须要脆,汁水必须要鲜,豆腐必须要嫩,要细,慢火熬浆,入口即化。
而市面上所出售的普通豆腐脑早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饥渴难耐,就好像毒瘾发作,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遇到他的时候,他正躲在一堆垃圾里,蹲在地上,埋着头,手里捧着一颗被削去了头盖骨的脑袋,脑袋下面连着一个女人的躯体,躯体旁边,是一把染血的斧头。少年正在吮吸那具尸体的脑浆,贪婪地,享受地,大口大口。
清冷的月光下,他就如同传说中的吸血鬼,雪白的牙齿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浆液,赤红的血水淌顺着他的唇角嘀嘀嗒嗒地流淌下来。
他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他,足足一分钟之久没有动弹。
少年吸完脑浆后,缓缓抬起头,血红的嘴角轻轻一咧,对着他露出了一脸暧昧古怪的笑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同类。
是的,同类。
——不!不!不是的!我才不是变态!
他摇着头,吓得腿骨发软浑身发颤,最终大叫了一声,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