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夏陆生
夏陆生是个憨厚木讷的青年。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一致评价说,他是个老实人,滥好人,无论碰到什么事情,永远都只会呵呵地傻笑,并且永远剃着个不加修饰的短平头,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啤酒瓶底厚的无框圆眼镜,永远穿着一身没有熨过的皱巴巴的白衬衣加黑西裤。
他的口头禅永远是“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是别人拜托他的事情,哪怕再过分再不合理,他也都不会拒绝。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夏陆生在公司里的人缘一直很“不错”。
当然,这个“不错”,是需要加上引号的。
正所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现在整个公司里,上至老板下至员工,甚至是新进来的实习生,都敢把他当“小弟”一样地使唤来使唤去。
一会儿这个说:“陆生,麻烦你帮我倒杯茶,加一点点红糖,不要太甜哦。”
一会儿那个说:“陆生,今晚我有约会,报表来不及做,麻烦你帮个忙好不好?”
再过一会儿老板走过来拍拍他肩膀,道:“陆生,明天我和妻子需要出席一个晚宴,你帮我去幼儿园接一下女儿吧,顺便带她去吃顿晚饭,麻烦你了。”
就这样,每个人都对他说“麻烦你了”,可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的脸上真的带有“麻烦你”的歉意。而每当这个时候,夏陆生就会笑呵呵地点头说:“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所以时间一长,他便成了办公室里的“万能帮手”,无论是跑腿打杂,还是加班赶工,他都会憨笑着满口答应。同事们都在背后纷纷议论说,公司里有这样一个可供差遣的“老实人”,其实也蛮不错的。
而至于这个“老实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却没有人知道了。
这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夏陆生正在茶水间里准备帮一个同事泡咖啡,可却发现瓶子里的咖啡豆用完了,于是他蹲下身,去柜子里找一袋新的咖啡豆,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两个女人的声音。
“夏前辈也在这个公司干了好几年了吧?怎么一直都没有升职呢?”
“是啊,非但没有升职,就连薪水也没有加过呢。”
“咦,怎么会这样呢?”
夏陆生愣了一下,这声音他认了出来。
那个略带沙哑的女声是坐在他隔壁的王淑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虽然职场上没什么建树,却是个喜欢八卦是非的长舌妇。
而那个甜甜的年轻女声,则是他们公司上个月新进来的实习生,听说才大学刚毕业不久,是个长发飘飘清秀可人的小美女,她的名字叫张雅洁。
很显然,王淑琴和张雅洁正在小声议论着关于夏陆生的事情。
夏陆生蹲在柜子后面微微一怔,拿了袋咖啡豆正想要站起身,却稍稍慢了一拍,而就在这一个停顿之间,两个女人已经推开茶水间的门走了进来。
由于柜子正好挡住了视线,她们并没有看到夏陆生。
夏陆生不禁有些尴尬,明知道对方在谈论自己,此刻也不便现身,于是只能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被迫“偷听”着她们的对话。
“我看夏前辈也已经年纪不小吧?他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
张雅洁一边倒茶一边询问,身上轻轻晃动着的橙色连衣裙仿佛一抹阳光。
王淑琴不无嘲讽地哼笑了一声,语气尖刻地说:“得了吧,就他那副傻头傻脑软弱无用的样子,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呢?又没出息又没前途。”
“可是,可是我觉得夏前辈人很好啊,现在已经很难得有他那样的好人了吧?”
张雅洁喝了口茶,歪着头,满脸天真无邪的表情。
王淑琴挑了下细细的眉梢,不屑地说:“嘁,人好有屁用,这年头,人好只会被人欺侮罢了。啊,对了对了,我好像有听说,夏陆生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哦。”
“哦?是吗?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唔,人我是没有见过啦,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听说夏陆生曾经在老家的时候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两个人的感情一直很好,还念了同一所大学,后来大学毕业后,两个人一起来了s城打拼事业。可是毕竟是从小生在乡下长在乡下的女孩,一来到城市之后便一下子开了眼界,很快就陷入了这个花花世界,背叛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夏陆生,勾搭上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再后来嘛……唔,好像是听说这个女人失踪了呢……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啦……”
“呀,失踪了?那夏前辈岂不是很可怜?”
“可怜什么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明明就是他自己不争气,太懦弱,女朋友一定是看不惯他这副德性,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啦!”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觉得夏前辈是个好人。”
张雅洁咬着嘴唇,轻轻地反驳着。
王淑琴笑了下,斜眼戏谑道:“咦,怎么,难道你喜欢他?”
“我、我才没有呢。”张雅洁立刻否认了,红着脸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王淑琴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两个人喝完一杯茶,离开了。
蹲在柜子背后的夏陆生终于得以“解放”,他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揉着酸麻的膝盖,一边望着两个女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隐隐地流动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愫。
是的,王淑琴并没有说错,他曾经的确是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
小梅,她的名字叫小梅。
已经失踪了整整三年的小梅,如今不知身在何处。
夏陆生低着头,抬了抬鼻梁上的厚圆眼镜,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傍晚下班后,他一个人拎着公文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一边是住宅区,另一边是片斜坡,斜坡下有条潺潺的小河。夏陆生的步子走得很慢,就仿佛怀揣着重重心事,敦实的身形在夕阳下拉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而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他猛地一惊,豁然回首,却只见是河对面的一个建筑工地正在挖地基。
两辆挖土车犹如钢铁巨人般挥舞着硕大的铁铲,一铲一铲地掘进厚实的泥土中。
据说,那里将要建造起一座大型商场,从衣服鞋子到食品百货,从儿童乐园到影剧院,集购物休闲娱乐于一体,一应俱全。而住在这附近的居民已经开始为此津津乐道,说是以后买东西看电影都方便了,再也不用换两部车去市区那么麻烦了。
因此,社区里的每个人都举双手赞成这项工程,即便是那些扰民的施工噪音,也忽然间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那里将有一座大型商场拔地而起,可是只有夏陆生,从挖地基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惶惶不安了起来。
他远远地望着河对岸那片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望着铲车的钢铁手臂在半空里起起落落,他的一颗心,仿佛也跟着悬到了半空。
“陆生,陆生。”
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自背后传来。
夏陆生呆了一呆,豁然回神,一转头,却看见是住在楼下的范阿婆。
阿婆满脸堆笑地看着他,说:“呀,陆生,今天你回来得真早啊,刚好刚好,我这两天关节炎发作了,腿脚不便,你能帮我去菜市场买条鲈鱼吗?麻烦你了。”
“哦,好的好的,没关系没关系。”
夏陆生赶紧笑呵呵地点头。
“哎呀,你真是个好孩子,我要是有个闺女就让她嫁给你了。”
范阿婆笑得满脸皱纹,一边啧啧夸赞着,一边往前走去。
可是从背影来看,她怎么都不像是“腿脚不便”的样子。
夏陆生苦笑着挠了挠头,也没有任何怨言,便转身去了菜市场,可没想到等他买完鲈鱼回来,却看到范阿婆正和一群街坊邻居站在河堤边议论纷纷地说着什么。
他正觉得奇怪,还没开口问,就听到范阿婆神秘兮兮地说:“喂喂,你们知道吗,听说啊,前几天那边的工地里挖出来一具木头棺材哦。”
“什么,木头棺材?”
“哎呀呀,好可怕,那里怎么会有棺材呢?”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埋进去的。”
“那、那棺材里面有尸……尸体吗?”
“唔,尸体倒是没有,不过据说从棺材里蹿出来一只猫哦。”
“啊?猫?棺材里怎么会有一只猫?”
“就是啊,这也太蹊跷了吧。”
“唔,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吧?”
“不可能,这也太扯了,难道是棺材盖松了?”
“就算盖子松了那上面还有泥土呢!”
“唔,是呀,这件事说来也确实奇怪哦……”
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夏陆生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发白。
“啪”地一声,手里的鲈鱼掉在了地上。
“呀,陆生,你怎么了?没事吧?”
范阿婆赶紧捡起地上活蹦乱跳的鱼。
“哦,没、没事,没事。”
夏陆生挤出一丝温和的表情,笑了笑,眉宇间却带着一抹恍惚。
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多了,天色渐黑。
那是一幢很普通的六层民宅,有些陈旧,没有电梯,夏陆生一层一层地拾级而上,在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走廊里摆着一个木箱子。
箱子很大,上面贴着夏陆生的姓名和住址。
这是跨省来的快递。这年头,快递员也变得越来越偷懒,找不到收件人连个电话也不打便直接摆在家门口,真是不敬业。
夏陆生叹了口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木箱子弄回屋里,一打开,扑面而来的腥味。
果不其然,是满满一大箱新鲜海鱼,用冰块冰镇着运过来的。望着那些睁着眼睛死去的鱼,夏陆生还没来得及想吐,便接到了来自老家的长途电话。
“喂,陆生啊,鱼收到了吗?”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一年比一年苍老。
“伯父,我不是早已经说过了嘛,不用再寄鱼过来了,这边什么都买得到。”
“哎呀,那不一样,我们这边的鱼新鲜,没有污染,小梅这孩子从小就爱吃。”
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犹豫着问:“对了,陆生,小梅回来了吗?你说她公派去国外工作,可都已经三年了,怎么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呀?”
“伯父,国外的电话费贵得很,您不是老叮嘱我们要节约着用钱吗?”
“哦,也对也对,那好吧,等小梅回来了叫她给我打电话呀。”
“好的,您放心。”
挂了电话,夏陆生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和小梅从小就在海边的小渔村里长大,小梅的父亲是村里的养鱼大户,在他们来到s城的这几年,隔三差五地就寄来一箱一箱的海鱼。
他拿这些散发着腥臭的鱼没办法。
其实他根本就不喜欢鱼,更不喜欢吃鱼,所以当年才从那个除了鱼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里逃了出来,可没想到,躲来躲去,仍旧是躲不过那些鱼。
可是小梅不同。
小梅喜欢鱼,她喜欢漂亮的热带鱼,更喜欢吃家乡的新鲜海鱼。
所以那天,他才会让她睡在一个装过死鱼的箱子里。
那个箱子是他特意做的,就是用小梅父亲寄过来的那些木箱拼接而成。
箱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鱼腥,混合着鲜血的味道与死亡的气息。
他想她一定会喜欢。
想至此,夏陆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
夜幕渐渐降临,远处的工地已经停止了作业,工人们陆续离开,安静的空地仿佛一片硝烟尚未散去的战场,半空里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夏陆生的家住在五楼,从客厅的阳台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河对岸的建筑工地。
那块地面已经被铲土机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深坑,坑里插满了一排排钢管,就好像一只竖了背毛的刺猬,在夜色中闪着凛凛的寒光。
夏陆生站在阳台上,若有所思地注视了半晌。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晚上的夜风却仍然带着凉意,嗖嗖地从颈边滑过。
他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正想要回到屋里,可是一个转身却冷不防地看到了一只猫。
一只黑猫。
它乌黑的身躯隐没在暮色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只露出一双杏仁状的眼睛,黄绿色的瞳孔如同一轮妖冶的圆月,悄无声息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夏陆生着实被吓了一跳,动作突然间凝滞。
早春的夜色下,一个男人与一只猫,彼此相望良久,谁都没有动弹。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男人从旁操起一把棍子对准黑猫抬手猛劈了过去。
“喵”地一声。
黑猫嘶叫着,一下子从阳台边缘失足。
伴随它坠落的瞬间,夏陆生赶紧扑过去往下看了看。
可是外面什么都没有。
那只猫不见了。
人家都说猫有九条命,是摔不死的。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只黑猫。
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带着一双发亮而诡异的妖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