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流年斑驳,许多个中细节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算不上冗长的故事在少年跌宕颤抖的嗓音中戛然而止。
故事中的小姐乃是邺宫不受宠的逝妃苏璟歆,公子为当今邺王枭荣。
故事结束,三人亦在这桩旧闻中靠岸,心中各有思量,马车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傅安蘅溺在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里,一只手扶着车门,如同溺水之人,亟需找到支撑的浮木。
手中的玉佩早被他握得愈来愈紧,连指根都跟着泛白。
迷离如玉的乌眸早被薄冷和凛冽占据,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紧绷感。
怪道枭笙一口汉话流利畅达。
怪道他看到密室中那幅画像时会有心绪拥堵之感。
怪道他六岁之前的记忆全无,却犹爱冬日梅花。
怪道他初到和安之际,吃住不惯身体大小毛病不断。
怪道他手握来历不明的玉佩十余载,探遍和安大小街巷乡野村落都查不明来历。
良久,掩在半明半灭烛火下的傅安蘅似想明白了什么,放下久扶车门酸疲的手,嗟叹一声。
轻微的叹息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砸开涟漪,将另外两人从思湖中拉回。
沈莫看着神色总算恢复些许鲜活的挚友,心有戚戚。
事情错综复杂,恐怕他一时难以消化。
没想到与他相识之前,傅安蘅竟已独自走过诸多荆棘,过着如同人间炼狱般的生活许久。可恨自己年少无知,没少欺负人家。
迟来的愧疚感紧紧揪住沈莫心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致他深思迷离。
本欲搭在傅安蘅肩膀的手便意外放错地方,落在了坐于车厢内的枭笙头上。
“放手。”上一刻温顺如犬的少年皇子顾不上涕泗横流的狼狈,恶狠狠瞪着沈莫,怒喝道。
那些无处落脚的涕泪瞬间找到落脚点,滑入口唇围就的港湾。咸腥味在口中蔓延,枭笙连忙啐出口中秽物。
这一幕引得沈莫捧腹不已。
纵使情绪再稳定,喜怒不轻易示人,枭笙也只是个弱冠少年郎,这个年纪的儿郎最是好面,手脚受缚奈何沈莫不得的他只能回以最大的抗议——赠沈莫一记恶狠狠的眼刀。
沈莫的应对之法,自然是瞪回去。
眼风交汇,如烈火灼烧。
两人互不相让,如同敌对双方,争强斗胜的斗鸡。
想不到稳重的沈莫还能有如此小孩子气的一面,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咳咳……”傅安蘅轻咳出声,制止两人之间这场闹剧。
熟人皆知,他最是护短。虽然情况未完全明朗,但少年人是他胞弟的可能性极大,他自然有心维护。
互为竹马之交,沈莫对挚友的想法和情绪洞悉入微,自甘败下阵来,甚至拉下脸给少年郎道了歉。
经此一出,原本笼覆在几人心间的阴霾烟消云散。
沈莫递给傅安蘅一个眼神,附耳上前与他商议如何处置枭笙的事宜。
和邺两军交战,战局僵峙,携高位者以令诸侯,增加筹码以退邺军,不失为好策略。但枭笙身份特殊,与他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战场刀枪无眼,他不愿冒这个险。待此间事彻底查明,这个弟弟他还是会认回的。
傅安蘅略作思考,便拍案定下后续事宜。
停驻的马车在羊肠小道上调了个头,骏马跨步疾行,踏开地上积雪,马车辘辘作响的声音在浓稠的夜色之中再次晕开。
毫无疑问,傅安蘅此行正打算把人送回邺宫。
枭笙借着车窗外明朗可见的点点繁星依稀辨明了马车此去正是邺宫方向,明白过来傅安蘅意图,才刚风干的泪痕又洇湿开来。
“我叫傅安蘅。”傅安蘅望向缩在角落的少年,将他面上神色尽收眼底,淡淡出声。
“嗯?”深陷哀思的少年郎抬起湿润氤氲的双眸,瞳孔瞬间放大,一双眸子亮如明珠。
兄长竟是那个声名在外如雷贯耳战无不胜的和安战神傅安蘅!是周遭邻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邺国难以匹敌的可敬顽敌!
枭笙蠕动身子,缓缓往傅安蘅坐的方向靠了靠。
看着少年眼中瞬时闪烁出毫不掩饰的崇慕,傅安蘅无奈地扶了扶额。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轻易崇拜自家父兄的时刻,他战名在外,少年种种举动表明他便是动了心思。
想到日后或许会有个少年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双目泛光缠着他的场景,傅安蘅很是头疼。
“阿兄,你能否别把我送回去?我想和你多待些时日。”少年耷拉着脑袋,语气颓丧沉闷。
记事以来,他还未体会过和家人相处的感觉,好不容易寻回兄长,还来不及高兴,便要面对亲人分离的场面,思及此,枭笙如同受伤的困兽,悲伤难以自抑。
“闭嘴,再多话我不介意半路把你丢下去。”心情正烦闷,看见枭笙这副男儿哭啼模样,傅安蘅气不打一处来,冷脸道。
话音刚落,眼尾却瞥见地上的少年迅速缩回了身子,于是他又开始懊恼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他身为治军大将,带军训兵惯了,平日里都是不苟言笑说一不二模样,便是对待弟弟傅庭筠,亦是如此。傅庭筠率性不拘,倒是不会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同样是弟弟,枭笙有所不同,傅安蘅虽为兄长,两人到底生疏,而少年郎年纪轻,摸不准脾性,不知是否会往心里去。且话说重了亦显得刻薄严苛。
“咳,我有要事在身,暂时先送你回宫。”傅安蘅看见少年微红的眼眸,心绪几转,略感心虚,以拳抵唇,缓声道。
“哦。”枭笙小声闷头答复,简简单单的音节听起来和狸猫受委屈之时发出的呜咽并无不同。
“在下沈莫,字子澶,与你兄长同岁。”沈莫有心缓解气氛,开口搭话。
未料枭笙只是轻忽忽瞟了他一眼,颔首不言。
沈莫神情错愕了一瞬。
好歹他比这小子年长,他这反应貌似有些无礼?
果然和傅安蘅一个德性,不是一家人不见一家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厮只有面对傅安蘅时才会温顺恭敬,面对旁人时就是一只挥着爪牙的狼崽子,且旁人在他眼中与摆设无异。
有两个冰块脸明晃晃杵在对面,着实有些扫兴,面前的棋局沈莫便无心再下,索性闭目养神。
对面的傅安蘅则是敛眉垂首,看着手中那枚凤凰踏云玉佩,似有心事。
一旁的枭笙不敢出声打搅,只侧首定定望着自家兄长。
车厢又陷入了安静。
马车行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到邺都城门。
马车停下之时,一行人险些被当成敌国密探惨遭射杀,还是傅安蘅一把抓着枭笙走出车厢,城中守军看见来人是他们三皇子时,才予放行。
说来倒也奇怪,哪怕他们拿出花大价钱购得的邺国官府印信也无济于事,任凭说破天,守军依旧并未答应放行。偏偏枭笙一言未发只需一记眼风扫去,守军便诚惶诚恐命人开了城门,一路畅行无阻,宵禁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一般。
看那架势,守城官兵似是都认得枭笙,又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行程紧迫,根本不容傅安蘅多想,便不再深究其中关窍。
枭笙似乎有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利,马车径直连穿三道宫门,都无人敢拦。
“吁。”车夫拉紧缰绳,勒停马匹,马车在第四道宫门前悠悠转了个弯儿才停稳。
三人踩着矮凳下马车,面向宫门站定。
“走罢。”捆住枭笙身体和腿脚的绳索早在行至城门时已解开,傅安蘅最后解开绑在他身后的麻绳,面无表情说道。
被束缚的双手终于恢复自由,枭笙两手交握,掰动指关节咔咔作响,活动筋骨。
“阿兄……”傅安蘅话音刚落,枭笙忙不迭开口,语气有些焦急。
傅安蘅手上动作顿住,等待着少年郎的下文。
却见少年虽眼含不舍,两片唇瓣翕动数次,似是难为情,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直到他矮身钻进马车,车帘堪堪合上之时,手中才被人塞进来一块令牌。
简朴典雅的令牌上刻着一个“笙”字。
那是独属于枭笙的令牌,有了它,可以自行出入王宫和城门。
“回去吧。”傅安蘅不疾不徐的嗓音穿过车帘传入车外送行人的耳朵。
马车缓缓驶过时,带起的风轻拂枭笙耳边墨发,遮住他视线。
少年人似是对乍然掀起的风扰乱视线这件事感到抗议,大掌一把捞过纷飞的长发,干脆利落拨向脑后。
枭笙目不转睛盯着疾驰的马车,直到它消失在浓稠夜色里。
马车早已不见踪影,可递给兄长令牌时他手上传来的余温仿佛未曾消失,甚至顺着指尖蔓延流淌到他心间。
伫立冷冽寒风中,他头一回觉得邺国的天好似没那么冷。
原来,在这广袤天地间,他还有家,还有兄长。
他的兄长傅安蘅,出类拔萃战功赫赫,是当之无愧的战神,是顶天立地铮铮儿郎,母亲若在天有灵,知道了也会感到欣慰罢。
他要尽快理清一切,扫除障碍报仇雪恨,完成母亲遗愿。
至于那些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他想,下次再见,他定会大大方方说与他听——
“兄长饱经风霜却恪守本心,既深明大义舍己为人,又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我的榜样。”
“兄长若得闲,定要多来看看我。我们届时在母亲最爱的梅树下悼慰亡灵,共赏孤芳,共品佳酿……”
枭笙不知道的是,在他凝望渐行渐远的马车之时,高楼之上一双黑岑岑的眼睛,隔着重重宫殿和半笼住他的那道幽寂宫墙,亦将他深深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