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巫静见唐宁走神,便拿开手机,继续吃饭。过了几分钟,巫静一回头,看唐宁仍旧一动不动。
“小唐,小唐?”
“啊?”唐宁蓦地睁大眼睛,“怎么了?”
“你是个艺术痴,琢磨世界名画连饭都忘了吃。”巫静盛了一碗酒酿圆子,递给唐宁,“吃吧,妹妹,这是我们老家的特色,我女儿生前最爱吃的就是它。”
圆桌旁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压抑。
大家沉默着,像事先约定的,依次放下手中的汤碗,面面相觑。
“兄弟姐妹们,你们别这样。”巫静端起碗,“没什么不能说的。蒲老师把咱们分在一组,必然有她的用意。我是组长,我先来说说我的情况——我呢,因为女儿去世患上严重的睡眠障碍,现在依靠药物每天勉强能睡三四个小时。”
唐宁心中大恸。她不由得望向身边谈笑自若的巫静。静姐的女儿,那个伫立《日出·印象》画前的小女孩,五岁左右的年纪,不敢想象,爱孩子的母亲失去孩子,静姐会有多么痛苦……
领头羊大哥举起手,示意他有话要讲。
巫静笑了:“都是家人,这么见外干嘛?想说就说,畅所欲言。”
大哥突然涨红了脸:“我是恋爱脑。大三上学期女朋友跟我分手,八年了我还没走出来。”
唐宁悄悄说了一句,谁都没听清。
巫静鼓励她:“大点声,妹妹,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
“深情的人一定能等到他的好运气。”唐宁抬高嗓门,“我相信,深情不会被辜负。”
“说得好!”巫静带头鼓掌。
厉冬骋朝唐宁竖起大拇指。他的掌声最为响亮,很显然,他为拥有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
蒲领队见他们三组这桌热闹非凡,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坐下蹭吃蹭喝。“跟哥哥姐姐相处这一上午,小唐同学的社恐没有发作,可喜可贺。”
“我们交心了,小唐是大家庭的一员,没什么可害怕的。”
巫静给出的答案,像一张满分试卷,引得蒲领队不住地点头。“对了,这道干煸四季豆是谁炒的?味道不错。”
唐宁一怔:“是我。蒲老师你不觉得咸吗?”
“是有点咸,不过我喜欢。”蒲领队笑着说,“给大家说个有趣的现象,成年人约有三千多个味蕾,它们帮助人们感受甜咸酸苦……”
厉冬骋忽然开口打断:“蒲老师,我有个问题,辣味是味蕾感觉到的吗?”
做任务全程几乎不说话的男高中生看了看蒲领队,在她欣许的目光中抢答:“不是,辣味属于痛觉。辣椒中的辣素作用于舌头和口腔内部痛觉神经的受体蛋白,从而刺激神经通知被人们感知到疼痛。”
“小孩哥很专业!”又是巫静带头鼓掌。
高中生低下头,由滔滔不绝进入默然不语,只用去一秒钟。
心理疗愈课程小组成员的边界感非常强。他们把掌声送给腼腆的高中生,不会催促这位组里年龄最小的同学说讨论他的话题。
“来,接着聊。”蒲领队几乎吃光了盘子里的干煸四季豆,她满足地笑了笑,“适量摄入偏咸的食物,能够缓解紧张、焦虑等情绪。但是大家要注意,这个吃盐的量,必须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决定。如果哪位组员患有三高,那我不建议你吃得太咸,日常烹饪可以选择低钠盐。”
“蒲老师,你也会焦虑吗?”
问完这个问题,唐宁忽然想重重掐自己一把。在她为自己建立的一套处世哲学中,从来不包括探寻他人内心深处真实想法的选项。
“抱歉,蒲老师,我不该问东问西。”
“小唐,别急于否定自己。”蒲领队起身离开三组围坐的桌子,站到农场食堂中央的空地上,拍了三下手,“亲爱的家人们,美食稍后享用,我打扰大家一分钟。”
唐宁抬头,目光恰好与厉冬骋的触碰在一起。
他声音很轻很低:“小唐,你问的问题也是我想问的。”
大学期间,唐宁陪姥姥姥爷周游各省,她忘了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潭水,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芒,越是凝视潭水,人越是被吸引。厉冬骋的眼眸,就如潭水般迷人。不能久视他的眼睛,否则会深陷进去无法脱身。
她移开视线,小声回他:“咱们听听蒲老师怎么说。”
蒲领队双手十指交握,掌心朝向身体,面带微笑,姿态优雅放松。她面朝全体学员,道出了一个令在座所有人震惊的“真相”。
“刚才,小唐同学问我会不会焦虑,我没有立刻回复她。她的问题提得正是时候,我想对大家说,身处你们之中,我很自卑,因为我从来不焦虑、不压抑自己的感受。”
这样的回答,唐宁听了茅塞顿开。
是啊,情绪像洪水,宜疏不宜堵。及时的宣泄,好过内耗。想着想着,泪水沿她的脸颊滑落,打湿了她卫衣的前襟。
厉冬骋贴心地递上纸巾盒。
他没有说半个字,却做了和从前同样的举动。这算是一种肌肉记忆吗?
唐宁擦干眼泪,朝厉冬骋笑笑:“我不难过,真的。蒲老师一番话,说进了我的心里。好比是菩提老祖在孙悟空头上敲了三下,我想通了。”
“我知道。”他也笑,“下午还有半天劳动,晚上我请你去农场酒吧听歌喝啤酒。”
“嗯,一言为定。”唐宁调皮地眨眨眼睛,“任务之外的活动,发红包才能激活,不限金额,你看着给。”
厉冬骋抬手扶额:“你啊,我不服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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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仲夏,唐宁交了《甜橘子黄龙果》第五本的画稿,等终审意见时她约厉冬骋外出逛夜市。两人品尝了不少美食,夜深了谁也不想回家,索性用猜数字大小决定要去哪里继续夜里后半场。
厉冬骋的提议是看通宵电影。唐宁提议去酒吧坐坐,她从来没去过,有厉冬骋陪伴,她的胆子大了一点。
不知是唐宁有如神助全都猜对,还是厉冬骋故意输给她,那一晚,他们去了海城最有名的清吧——纯黑候鸟。
酒吧名凸显了老板的伤心事,清吧的环境完全出乎唐宁的意料。
来纯黑候鸟消遣的食客,也都是性格安静素质极高的一拨人。驻场的歌手有两位,女歌手是标准的女中音,歌声低沉,抚慰人心。男歌手则是一身不羁却又青春洋溢的打扮,擅长民谣,颇有一种超脱世俗又能融入世俗的洒脱气质。
那一晚,食客点歌环节结束,老板突发奇想,询问大家有没有哪位愿意上台为同行小伙伴献唱一曲。
唐宁正在感慨老板的想法不错,身旁的厉冬骋忽然把胳膊举得老高。
“我来!”
老板笑着招招手,把舞台交给厉冬骋。
和音响师沟通了半分多钟,他选了一首唐宁从未听过的英文歌。麦克风将他的声音扩散至整间酒吧:“《radio wave》,送给我的好朋友唐宁。”
温柔的音乐和着他温柔的声音,响彻四周。
唐宁未饮先醉。她闭上眼睛,回想与厉冬骋爬山看晚霞的一幕。林海涛声阵阵,夕阳投射的光线糅合着金色和粉橙色,将他们的衣衫尽染。
为了防止她跌倒,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如此美好的场景,人生中发生过一次,唐宁已万分知足。
一曲终了,清吧里响起热烈的喝彩。
老板更是热情,不仅送上两扎纯生三碟小菜,还和厉冬骋交换了联系方式。老板说哪天歌手来不了,就给厉冬骋打手机,请他救场。
而今天,当唐宁来到农场酒吧的门口,她心跳的频率和两年前的那一晚产生了重合。
“立冬,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儿,但好像来过一样亲切。”
“你喜欢我就开心。”
厉冬骋推开玻璃门,一股木质清香扑面而来。唐宁跟在他身后,走进似曾相识的酒吧。
“欢迎——”
看清老板的脸,唐宁心中的惊讶和喜悦瞬间翻了倍。“白老板,是你?”
白雾展颜一笑:“好久不见。”
不敢想象,海城的纯黑候鸟开到了狮语,而且开在这座游客罕至的农场!
很快,酒单送上桌。唐宁激动不已,拉住白雾的手:“今晚我不喝纯生,推荐一款鸡尾酒好吗?”
“来一杯蓝色夏威夷怎么样?基酒是朗姆,加上蓝橙力娇酒、椰奶、菠萝汁,整体口味偏甜。”
“听你安排!”
唐宁的开朗爽快,一改她给厉冬骋留下的印象。他久久凝视着她的侧脸,心中荡漾着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愫。
“你的红包呢?我没收到。”
“马上。”厉冬骋回过神,立即发过去两百元的红包。
“他乡遇故知,我心情好极了!”唐宁笑容灿烂,“立冬,今晚我请客,你控制一下,不要抢着结账。”
说完,她离开吧台,与忙碌后暂歇的白雾耳语了几句。
再回到座位,唐宁脸上的笑意转为淡然自得。她手里多了个骰盅:“老规矩,猜数字大小,三局两胜,谁输了就唱首歌送给对方。”
厉冬骋怔怔地望着她。
太阳穴忽地一阵刺痛,他忙用手按压缓解。“我……只要你不嫌我唱歌难听,让我唱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