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访
白岄的屋子其实并不算难修补,只是一时半会儿材料凑不齐。
村长去前两年刚盖了新房的杨望家讨了些他们用剩的瓦片,再叫上村里的几个得力壮士一起去山里砍了些村民自己种的松木做梁木,全部折腾下来,第三天的黄昏就帮白岄把那“野猫”踩破的窟修好了。
看着重新恢复原貌的屋顶,村长跺着脚步又绕着整个屋子瞧了又瞧:“白老师,要我说,其他地方最好也加固一下,不然下次那野猫再来别把其他地方又踩破了。”
白岄笑着说道:“他应该不会再来了,毕竟从屋顶跌下来他也被吓到了,况且,这屋子也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那可不一定啊,这猫啊,就爱串门,尤其那母猫,有时还跑去别人家下崽呢。”村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白岄说:“那天踩你家屋顶那只猫不会是准备要下崽的母猫,所以来你家探查吧。”
这都是什么事啊,白岄心里嘀咕着,早知道当初就不撒谎说是野猫了,那时要是直截了当地说是个人,那现在他就不用费这么多唇舌解释。
“不是,不是母猫。”白岄有点尴尬。
“哦,那也说得通,公猫更爱探险,特别是那处于发情期的公猫还爱‘离家出走’,说不定那公猫就是想来这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媳妇呢。”村长把“特别”两字拉得又重又长,也不知他想表达什么。
白岄:“……”
白岄只想转移话题,不想再聊这只“野猫”了,于是急忙自行切换道:“村长,我想和您谈一下桃源村教学的问题。”
村长瞬间端正了起来,说:“白老师,您怎么考虑。”
“桃源村名如其村,是世外桃源之地,但往坏了说,就是与世隔绝。这里过于‘世外’,所以和外界的联系太少,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外面的人不肯进来。”白岄很认真地看着他:
“这里交通闭塞,还网络未通,我虽有心给孩子们教学,但很多时候终究力不从心,况且……”
“况且什么?”村长问。
白岄说:“况且我现在只是教学生们文化课,但我觉得学生们还是需要发展一些其他文艺课程,像音乐体育之类的。”
村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没出声。
白岄试探性地问:“村长,您看,有没有可能,我们再多找一个愿意来桃源村的老师?”
村长叹了一口气,说:“白老师,这个问题,其实在您来到桃源村时我就考虑了,说实话,当时我也不确定您能在坚持多久,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停下为桃源村再多找一位老师的计划。要是找到了,就当给您也凑一个伴,要是没找到。”村长摊了摊手,一脸愁色:“唉,也确实到现在都没找到。”
这回换白岄不出声了,他对村长这番提议的初衷,并未是想给自己找个志同道合的伙伴,而是真心想给孩子们争取获得更多良好教育的机会,但村长的话明显给他的那微薄的期盼浇了一盆冷水。他双目无神地自言自语:“看来不是什么人都有时间和心情到处乱逛采风啊。”
“什么?”村长问他。
白岄收回出神的自己,又换上了自己一如既往的暖笑:“没什么。”
“白老师,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村长十分诚恳地握着他的手说:“您的初衷是为了桃源村的孩子,但我的初衷啊,不仅仅为孩子,还为您。您放心,我会一直留意着,争取再找个像您一样,和桃源村有缘的老师,最好也是个男的,来和孩子们,也和您,作伴!”
“好。”白岄也用力地回握住村长的手。
村长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继续说道:“您明天不是还要去殷晴家做家访吗,他那个殷老爹,可真不是个玩意儿,白糟蹋了他这么懂事的一双儿女。您明天去时要多注意些,要是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你就多担待些,那些浑话也别往心里去。”
“好,这话您都反复交代好多次了。我们做老师的,做家访无可避免,只有了解了孩子和她的家庭,才能更好地因材施教。”
“行,行,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您去殷晴家还得走几里地,今晚您早点休息。”村长交代完就回了家。
殷晴家离学校有五公里左右,走路需要一个多小时,白岄在确定去她家家访前就提前和她约好了今天的时间,所以他猜想,现在殷老爹和她应该都会在家,但他算不如殷老爹算。
殷晴出门了。
白岄刚到她家院子时就听到屋里传来殷老爹的声音。
“你老心疼她做什么!女人不就是干家务活、伺候男人的!况且,她还是姐姐!”殷老爹的声音又凶又大,还充满醉意。
一个抽抽搭搭又带着不忍的愧疚声音响了起来:“可是,可是姐姐一个人……。”
殷老爹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什么可是,有什么好可是的。”说完又换了截然不同的语气安抚:“你就安安心心在家学习。好好学习啊,乖儿子。”
白岄在门口还没站到一分钟就已经百感交集,那殷晴又是怎样日日面对这样的父亲。
他缓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今天他要面对的局面。
“殷晴爸爸。”白岄在院子里喊了声,但先冲出来的是刚刚哭泣的男生,殷晴的弟弟,殷雷。
殷雷看到白岄很高兴,小跑着就出来迎他:“白老师,我姐姐说您今天会来。”他不怕白岄,扑过来就抱住了白岄,但他才七岁,人又偏小,所以还不到白岄胸前高,这时正顶着虎气的脑袋瓜仰着头看白岄。
白岄摸摸他的小脑瓜,说:“是啊,老师来看看你们,姐姐呢?”
殷雷低下了头,落寞地说:“姐姐去收稻谷了,爸爸说,她早点去就可以早点回来。”
殷老爹终于晃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神色倦怠说:“白老师来了啊,快请进来吧。”
果不其然,殷老爹应该是刚酒醒不久,屋子里还散发着没挥发完的酒气,桌上还残留着没有擦拭干净的花生壳。
殷老爹用脚划拉开地上的花生壳,勉强“扫”出一片干净的区域,再把椅子往白岄面前一放,手这么一伸,嬉皮笑脸道:“老师,您坐。”
白岄没有马上坐下,他正和殷老爹对视着。可对面这人总也站不直,还有点晃悠,脸上又挂着一副二傻子的笑容,嘴角咧开了一条缝,里面的黄牙毫无掩饰地就露了出来。
白岄:“……”
“爸爸,白老师今天是来家访的,我去把姐姐叫回来。”殷雷说完就往外跑。
“你回来!”殷老爹冲着儿子喊:“你姐姐说现在正是农忙时节,要抓紧忙完田里的活才行,你别去催她,一会儿午饭时间到了她自然回来做饭的啊。”
殷老爹果真名不虚传。白岄在心里腹诽着。
白岄很严肃地看着他说道:“殷晴爸爸,殷晴已经连续好多天都没去上课了,我是他老师,必须过来了解一下实际情况,所以我希望还是得把她叫回来。”
殷雷听到白岄这话后,也不管老爸刚刚不许他出去的话了,只是开心地马上飞奔去叫姐姐回来。
“这臭小子,胳膊肘就知道往外拐。”殷老爹对着殷雷瞬间跑远的背影嘟嘟囔囔,但看到白岄还在注视着他后又改了口说道:“老师,您不懂,殷晴这孩子啊,命苦,但又很独立要强。自从她母亲去世后,他就主动挑起来家里的重担,说什么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弟弟又还小,往后她要做家里的顶梁柱,唉,我是心疼,但我拦不住她啊。”殷老爹说完还哽咽了。
“殷晴确实独立要强,但她今年也才十四岁,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而不是整日泡在庄稼地里。”白岄看着殷老爹,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殷晴是个对学习十分有慧根的孩子,人聪明,也通透,但就是被什么绊住了似的。”
殷老爹避开白岄的目光,瘫痪一般坐到了自己屁股后的小竹凳上,双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副酒鬼的模样,晃着脑袋说:“白老师,我不是绊着她,我这,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啊。”
白岄长这么大真的就没见过这么个父亲,他也在殷老爹面前坐了下来。
殷老爹继续说道:“老师你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读这么多书做什么。诶,你们读书人不是还有句话叫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她也上过学了,认得的字,说不定还比我多呢,够了够了,别读太多书到时候把女人的德行都丢没了。”
白岄保持着他为人师表的谦逊和礼貌风度,有条有理地说道:“你这就是典型的对女性的封建思想歧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在说女子不能有才识,而是说,如果一个女子没有才学,那就看她的品德。而您既然提到了这句话,那就顺便说一下这句的上一句,‘丈夫有德便是才’,可见,一个有担当有作为的男人,还是要先讲‘德’。”
殷老爹听完,一脸“大受震惊”地看着白岄说:“丈夫,丈夫,我又不是她丈夫,我是他老爹!我说的话她得听!”
白岄:“……”
白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生气,浑话别往心里去。“这里的‘丈夫’,指的是男人,不是说夫妻。”
殷老爹说:“那和我也没多大关系。”他摆摆手,继续说道:“再说,我有什么德呢,我也没什么才,我就一乡巴佬,这辈子这样混吃等死就得了。但我得为闺女考虑啊,她得勤劳、贤惠、温顺,不然将来怎么找婆家,哪个男人会要一个只会念书写字却不会下地干活,不会劈柴烧饭的女人,又不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老爹呶呶不休,白岄逐渐放空了他的声音,脑海中有了自己的思考。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桃源村美丽风光隐匿下的弊病。大山深处,与世隔绝,封建思想的延续,教育的缺失,这些主观和客观的因素让这里的人们一代代一辈辈都固执着自己的观念。即便未来真的有一天,外面的人能劈山进来,但他们头脑中的大山,却无法劈得动。而在这样的环境下,受苦最多的,无非就是心中有渴望,有追求,有着与他们不一样思想的孩子,他们明明是一株株带着力量的劲草,却得不到应有的爱与阳光让其成长。
白岄还在思考,外面一声清甜纯澈的“白老师”让他回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