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神巫
“很久很久以前,在混沌中太一破开六合,使一切没有生命之物得以显现,时间因此开始。
距今三十八亿年前的某一个凌晨,在飘渺高天的流云里,诞生了两朵花,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日月,祂们渐渐有了人形。
祂们就是司掌命运的神明,大司命和少司命。
司命花公、司命花婆以自身为标准,创造了许多花朵,栽种于十二个天上花园中。每个花园都有一位管理者,分别是:子妇、丑妇、寅妇、辰妇等等。
待花朵渐渐长大,司命会将他们一分为二,花根留在天上花园,花朵则下放到尘世间,人类从此诞生。”
太阳正悬天空,午睡时分,迷迷糊糊间,高蕤又想起了童年时祖母常说的神话故事。
“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朵花,也正因为如此,尘世之人的命运与其所属的天上花根息息相关。”
在似有似无的花香与蛙鸣中,高蕤进入了梦乡,来到一处芳草萋萋的浅水之畔,这里云雾缭绕。
他孤独地行走着,漫无目的。
就这么沿着水流一直走。
高蕤看见芙蓉花绽放在木兰树的枝梢,薜荔荡漾于清流,菌桂、江离与蕙兰挂着浓重的露水,以致于湿透了自己的衣裳,凉意侵人。
不知道自己是顺着河流走,还是逆着,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忽然,有奇怪的嗤嗤声,天地之间变得昏暗无比。
乌云在天穹翻涌,下垂,像一个个毒蛇的头颅,觊觎人间。
洪大的雷鸣滚滚而来,天上下起了黑色而粘稠的雨。
无边的亘古的恐惧和孤独,如山似海般倒了过来,目之所及皆黑如深渊,耳畔不时传来妖魔的低语。
就在这时,一点儿光亮将幽暗的天幕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那口子越来越亮,绚烂的光芒从中射出。
光明之中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身有六臂,外披五色霞光,手持一柄大宝刀,破开重重乌云来到他身边。
“蕤儿。”
“蕤儿。”
“蕤儿——”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呵——”
高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午睡的梦中惊醒过来。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祖母有点担心,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见高蕤眼神呆滞,落魄失神,祖母一边从衣兜中抽出了一条干净的花帕帮他擦去额头的汗渍,一边轻声地询问:
“又做噩梦了?”
高蕤转头看向门外,正午的太阳照得那芭蕉叶绿得像翡翠一样。
“又是那个梦。”
祖母若有所思,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手。
因横亘其中的两条江河而得名的清川之地,位于九州西南。
在中原人的传说中,这里的每一棵树比春秋还老,每一朵花比脸盆还大,这里沼泽遍地,瘴气丛生,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做着不同的梦。
清川有城寨十四个,各城寨大小不一,部族不一,贫富不一,所以下辖土地、村庄的数量亦有很大差别。
高氏土司衙门管理这方水土,已有三百余年。
高氏土司衙门建于朝阳寨里唯一的一座小山下,坐北朝南,主要由衙署、祠堂、土司官邸、大夫第、练兵场、三界庙等建筑群组成。
其建筑皆砖木结构,具有中原官式建筑特点,而精致的屋脊翘角、镂空花窗、浮雕图案,更具浓郁的清川特色。
虽然现在是夏天,而且也已经这样沐浴过好几年了,但是当高蕤将脚放进浮着冰块的浴桶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沐浴之水按照古老的配方,以高山岩泉和清川特有的九种香草、鲜花熬煮,待其冷却,再放入冰块。用此水浸浴身体,有安神镇情的功效,而且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经久不散。
高蕤沐浴完毕,穿好衣服,推开门,出了自己的小院。
他穿过一条开满紫薇花的长廊,进了花园的小门,拐过一条分叉的小径,又沿着小池塘走了一段,终于来到了土司宅邸最幽深静谧的建筑——巫堂。
“这是你继任神巫以来的第一场法事,你既不愿我同你前往,就要稳重些。”祖母叮嘱。
“知道了。”
近两年清川风调雨顺,各部族各城寨、村镇也因此衣食富足,安居乐业,一派祥和。然而,独独石埠寨是个例外,那里风雨无异,作物收成却十分不好,而且孩童也多有抱恙。经寨子的老人们商讨,恐为神明降罚或妖邪作祟所致。
于是,聘请了好几位老巫师作星祈祷,但收效甚微。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邀请刚上位不久的少年神巫高蕤开坛做法。
起初人们见他年纪轻,料想必定经验不足,修为浅薄,不能担此大任,故而并未将他作为第一选择。何况还有许多人对高氏一族多有议论,认为高蕤的祖母为了高氏的利益,将神巫之位私相授受,传给自己的孙子,违反了历代神巫传承的规矩。
“还有,虽然我早已将神巫传承的规则与众人重申了数遍,但是难保有人不信,想必会有些不服气的小年轻会与你使绊子,不予理会即可。”
“好的。”
高蕤上前对巫堂内供奉的九位神像施礼,祖母为他熏香、洒水、持诵神铃、穿戴神巫大氅等仪式。
神巫的氅服不同的季节会用不同的面料制作,颜色也不一样,春天用翠色,夏天是绛色,秋天为白色,冬天则用玄色。
这件绛色法氅由技艺复杂的葛丝织就,轻薄透气,柔软亲肤,色如霞光。在炎热的夏天,除了价格昂贵,应当是找不出任何缺点了。
其衣的袖沿、领口用翠鸟羽毛搓成的细线缝制;下摆连接三排完整的彩雉尾羽;通体绣着金色的莲花缠枝纹,大花十四朵,代表清川这片土地的十四个城寨;另外还有九个神灵的隐名。
仪式完毕之后,母亲帮高蕤戴好帷帽。
帽沿四周那近乎透明的轻纱,将他俊美的脸庞和白皙的脖颈罩住,一眼看去如云似水,如梦似幻。
土司夫妇对于自己儿子能不能顺利继承神巫之位,是十分在意的。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关系到家族的长远发展,以及各种政令的推行。所以,今天即便百忙之中,也抽空回家一趟。
高大人百般叮嘱儿子,直到眼看他就要不耐烦了,才稍稍降低了一点语言输出的密度。
“你少说两句吧!”高蕤的娘亲吴氏一面让丈夫闭嘴,一面给儿子整理帷帽,看着儿子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夸了一句:“真俊!”
“娘亲生得好。”高蕤笑嘻嘻地说。
“小嘴真甜。”卢氏开心地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尖。
卢氏不是清川本地人,而是北方的梁人。她身材高挑,五官雅致,皮肤更是白嫩得像三月的荔枝肉一般。即便是在美人无数的花帕一族,若论形容,她也是要名列前茅的。
高蕤容貌清俊,身材修长,见者无不夸耀。这是由于他很好的遗传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眉眼像父亲,肌肤和身高如母亲。
临了出门,高大人让家中三个靠谱的小厮和六个全副武装的下属与儿子同行,又备好了自己平时出行的马车。
没想到,却被高蕤一口回绝了。
“我只要这一匹马就成了。东西装褡裢挂马上就行。”他指着马棚里的一匹白马道。
“这”高大人一时语塞。
“就这么办。”祖母却道。
“好好好。”卢氏答应着的同时,还轻轻地掐了丈夫的后背一下。
高大人虽然心里不放心,但是想到事关重大,心说:“算了,今天还是不要和这头犟驴拗了。”
马棚内等小厮把东西放好,高蕤和家人告别,便骑上白马出了临街的小门。
土司大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埋怨道:
“你就惯吧,到时候无法无天你来管。”
“我惯什么了?这驴脾气随谁啊?”
“小时候明明那么乖,怎么越长大越倔呢?”
“我证明,这不能怪我儿媳妇,这驴脾气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高婆婆道。
夫妻俩依旧不服气,你一句,我一句,一面争一面穿过了衙署,往西花厅走去。
早上还一碧如洗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些云在聚了。
高婆婆左手搭在额前,挡住日光,用那双看老了日月与流云的眼,向上望了望,眉间紧锁。
她并非在担心孙儿继任神巫后的第一场法事,只是思考着那个越来越频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