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
琴音绕梁不绝,袅袅余音如流水般,清淌过人耳,留下冰凉的痕迹;又如同一片羽毛,扫得人心间作痒。
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1
京城里时常有他的传言:江云嘉是雪捏成的人儿,永远是那副岑寂冷清的样子,无人可以扰动他的心弦。他的琴音,从来只有娴熟的技艺,没有寄托的感情。
今夜他铮铮琴音与以往不同,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正信手拨捻着琴弦。
琴声时而凌厉,快要穿破月色;时而柔情,述说无尽的缱绻之意;时而悲悯,倾诉某段深沉的往事。
他所奏的曲目,是《梅花散》。
有诗和曰: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2
江云嘉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分心。他手中动作不断,一个一个的泠泠琴音,不断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都在拒俗世于千里之外,仿佛马上就与恒娥一样,乘着月色,飞至月上宫阙。
沈榭秋不是没有听过他的琴音。那些幽远叆叇的往事,浮光掠影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远远站在身后,痴醉于他琴音的傅云君,已云飞烟灭多时了。只剩一抹相连的幽魂,成了现在的她。
琴声戛然而止,唤回她的思绪。
优昙的暗香盈动在鼻间,沈榭秋轻移步履,“江大人,好雅兴。”
“不才,让沈大人见笑了。”
他略一停顿,复道:“不知沈大人,对风和方才一曲,有何见解?”
沈榭秋道:“听大人的琴音,似有心结未解。”
“此曲,在大人的手下,冷梅一改往昔作尘后的凄寥寂落之音,铮铮傲骨不屈;反观春来后的万物生机、盎然春意,却是江水沉凝,青山肃立,冷滞生峭。”
“看来沈大人在琴艺方面,颇有自己的感触。”
“可否有幸,让江某聆听沈大人的琴曲?”
沈榭秋后退半步,轻笑着摇头拒绝。
“我琴艺生疏,又岂敢在大人面前卖弄?”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3
她做不到完全收束自己的心境,琴音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她的心事。他是何其敏锐聪慧之人,只消她的手指触碰到琴弦,就能识破她所有的伪装,将她背负的秘密看得分明。
“如此,倒是可惜。”江云嘉也不勉强她,道:“你可唤我名,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清夜如尘,月色如银。清风与人相伴,吹抚他影青的衣角,背影如一棵松竹挺拔
他的声音变得杳然空蒙:
“琴专其心,难隐也;别为一人,亦难能也。”他目光如炬,直直要将她的灵魂看穿,“沈姑娘,人的感情付诸琴弦,尚且难以遮掩,如果人想要故意伪装自己,也是很难的。”
“江某有一疑问,还请沈大人,为江某解惑,昔有女子之才,以罪臣之女,才亦蔽没,是非不均也,今别为一人,亦可骋其才,吾固不以为喜也。”
沈榭秋心下大骇,面上不改其色,强作镇定道:“江大人,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我说了,你可直唤我的名。”
“江大人。”沈榭秋半是强硬,半是恐惧道:“这些时日以来,你案牍之劳,多有神伤,下官就先行告退,不扰您休息了。”
沈榭秋转身欲走,他忽的低声唤她,生涩道:
“云君……”
她全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寒意侵入骨髓,窒息的痛意化作尖刺,恶狠狠扎进她的胸口,挖心搜胆,鲜血淋漓剖出她的心底埋藏的一切!
“不要这么叫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沈榭秋仓皇逃去,步伐踉跄。
回返京中,她先回到了沈府,沐浴熏香,更衣净手。
后入宫觐见皇帝,交旨复命的路上,遇到了江云嘉。
二人心照不宣,都不去提那夜的事。江嘉云从她身边走过,带来一阵有清淡余香的微风。
皇帝对他们此次东山一行的成果,表示感到满意,嘉许众人。又特意询问了沈榭秋,想要什么奖赏。
沈榭秋不矜不伐道:“臣不敢居功,此皆江大人之功也,请陛下赏其之,臣不过旁助耳,无功焉。”
江云嘉道:“沈大人太自谦损,一作文篇,使天下士皆感德皇帝,而功莫大焉。”
皇帝抬手,制住他们互相推让的场面话,对沈榭秋道:
“江爱卿有功,孤王当然知道,自然是不会忘记赏他的,你也有功劳,孤也不会忘记奖赏你,然你资历尚浅,难与迁官,又知你不喜金银,反嗜读书,宫中内藏书阁多坟籍,特许卿随时出入。”
“臣,叩谢陛下恩典。”
沈榭秋自那日内阁露面之后,东山之事又再立功劳,皇帝有心提拔,众臣总能看见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内阁议事,她便在皇帝身后,不时针对症结,提出有力的看法。
以女子之身,涉猎朝政,当世唯她一人耳。
得到皇帝的恩典,许她宫中出入藏书阁。
沈榭秋便鱼跃大海,鸟腾空际,醉心于前人所床沿的浩瀚识海中,更觉天地之广阔,宇宙之无穷。
那日艳阳高照,她在层层夹缝中,偶得一信页,顿感心中的暴风骤雨。
上书《狱中上梁王书》: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雠,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4
字迹,是她无比熟悉的。泪水,濡湿了墨迹,信纸被她死死捂在心口:“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