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乐
沈岚一入宴,便与那些平素交好的官家小姐畅谈起来,回头想去招呼沈榭秋,沈榭秋已远远避开了喧闹的人群,绕到了后湖假山处,独自信步闲游着。
正默默欣赏着后湖的宜人风光,一只纸鸢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前面不远处的树梢上。后面紧接着,一位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奴仆的俏丽少女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她一袭红裙,仿佛风中燃起的火焰。
“我的风筝,快来人,去给我弄下来!”
沈榭秋当然识得眼前的这个娇娃,正是当今皇帝与昭王的小妹——容乐长公主。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帝以她的名义举办这场宴会,是有为她寻觅可托付终身的良人之意。容乐全然不顾,玩心大起,竟在这儿放起了纸鸢。
前世傅云君与她的感情甚好。皇帝与昭王政务繁忙,作为容乐的嫂嫂,容乐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是她一手教习,容乐的衣食起居,亦是她一手打点。是傅云君,将容乐从垂髫之年一点一点地养大到了豆蔻之年,长成了如今的玲珑少女。
傅家获罪,傅氏一门全族抄家流放,她虽未被家族牵连,皇帝却也不愿再让她与容乐有所接触。
容乐被皇帝接回宫中,自那以后,她们便再未见过了。
沈榭秋摇了摇手中的绸绣竹柄团扇,不动声色地站在不远处,眼看她着急地指挥身边人取风筝。
容乐身后的小太监很快取来木梯,爬上高处取下纸鸢,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长公主手上。
容乐拿着风筝,方要转身离去之时,发现了这里多出的一个人,刚要开口质询,抬头看到了沈榭秋的脸,陡然睁大了眼。扔下了那只她极为喜爱的纸鸢,扑到了沈榭秋跟前:“阿姐!”
“你知不知我有多想你,阿姐,我已经把琴练得很好了,你让我读的书,我都读了,我没有再气师傅,没有顽皮,皇兄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姐,你不要扔下我了好不好……”容乐泪眼汪汪道。
沈榭秋却是对着公主,盈盈一揖。
“见过公主。”
容乐怔住了,不解地望着沈榭秋,许久才缓缓问道:
“阿姐,你为何这般唤我?”
“你可是在怪我这么久没去看你,不是我,是皇兄不让我去找你……”
沈榭秋深吸一口气,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公主殿下,可是认错人了,草民,南陵沈氏女。”
“不可能,你怎么会不是,我……”
“芙儿。”
一个威严、不容置喙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容乐的话。
容乐长公主的闺名,鲜为皇家以外的人所知。况公主何等身份尊贵,能这么唤她的,唯有她的二位兄长,昭王与当今了。
容乐咬唇,泪汪汪的双眸望向了声音的来处,高处的水亭之上,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天子威重,长公主身后的众人齐齐屈膝下拜。沈榭秋心头一颤,也随之下拜行礼。
皇帝缓慢踱步朝他们而来,在距离沈榭秋面前三尺之余的地方停下。
沈榭秋俯首贴地,可以窥见皇帝玄色锦靴上的盘龙紫云纹。
“抬起头来。”皇帝道。
沈榭秋依言照做。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榭秋的脸上,微眯了眼睛,沉吟半晌。
“你是哪位臣子的女儿,为何朕从前,从未见过你?”
沈榭秋的心突突地跳,几近跳出胸膛,生怕自己露了破绽,她能骗得过单纯的容乐,可不一定骗得过朝堂上多谋善虑,运筹帷幄的帝王。
沈榭秋想到她现在的身份,佯装成了一个从未面过圣的寻常少女,恭敬的态度中,带着恛惶无措,低顺道:
“禀陛下,草民南陵沈氏,家父曾在内府领旨行皇商,行贩营官盐之职。”
两道锐利的目光投在身上,快要将她洞穿。除了皇帝,还有一直站在亭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昭王。
皇帝敛眉,不着痕迹地往亭中看了一眼,见那人并未有其他过多的反应,便又道:"只是南陵一介商贾之女,为何能出现在长公主的宴上?”他冷声道:“皇家请宴,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进来吗,这等趋炎附势,来历不明之人,朕眼里是万万容不得的,来人,将她拖下去!”
“皇兄,不可以!”容乐要拦住上前的侍卫,皇帝头痛地看着这个妹妹,“容乐,不许胡闹,她不是你的阿姐。”
容乐公主护在沈榭秋的身前,执意不肯让步,“皇兄,你要抓就先抓我!”
两边僵持不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昭王已经到了皇帝身后,淡淡开口,制止道:
“够了,皇兄。”
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玉般的面庞近乎透明,似是大病初愈,说完这句话,便掩唇咳嗽不止。
“你平身吧。”他对沈榭秋道。
沈榭秋惶惶谢恩起身,皇帝不满:“淮霁,你……”
裴淮霁方才在水亭时,陷入了那双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一时失神。他余毒方清,病体初愈,那个与她极为相似的女子,顿时让他心痛如绞,身上的旧伤也开始作痛。
但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会回来了。是他无能,没能保护好她。
“皇兄,她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相像的无辜女子罢,你都不肯放过吗。”
皇帝的脸色不甚好看,但也不便再多说,挥了挥衣袖,“罢了罢了,随你吧。”
轻斥仍旧护在沈榭秋身前的容乐,皇帝道:“还不快走,你看看你一天天成什么样子。”
容乐被几个丫鬟簇拥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神情依依不舍,带着哀求,沈榭秋读懂了她的口型,容乐在无声唤她:“阿姐。”
她抿唇不语,目送着皇帝一行人的背影的逐渐远去。
心头万绪千端,像被什么撞击着,酸涩发胀。强迫自己别过了头,不让自己再去看,眼角抑制不住地泛酸。
魂不守舍地回到前庭,沈榭秋被前来寻她的沈岚捉住,“妹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一个转身你就不见了!”
见沈榭秋面色不好,她担忧道:“妹妹怎么了,可是见到什么不好的了吗?”
沈榭秋摇头:"我无碍,许是刚才在湖边吹了点冷风。"
沈岚心思极为细腻,察言观色是她生来就带的本事,她隐约猜测能到,沈榭秋有什么瞒着她。但沈榭秋缄口不言,她只得将这件事情压在心底。
沈岚与沈榭秋往席间去,落座于为女宾所设的宴席之间。大顺民风开放,然今日所至多为京城官家的闺英闱秀、凤雏麟子,若男女同席,则难免多出闲言碎语。故而男席与女席分坐绿洲两岸,中间隔了条湖心分流而至的清溪,不宽不窄,不近不远。
沈岚与沈榭秋落座于右席略微靠后之处。沈岚的另一侧,本应坐着沈二姑娘槿华和三姑娘蕴华。
槿华抱病,便只余蕴华坐在她身侧,不过她摆出一副极为不愿与她们多说的模样,沈岚也由着她去,不过多搭理。
席间的女郎们皆在嬉戏寒暄,不时传来娇笑声。
沈榭秋的视线在席间巡游一圈,落在了居于主座,郁郁不欢的长公主身上。
容乐端着酒杯,小口啜饮着杯中佳酿,像是在想些什么心事,并未注意到沈榭秋的目光。
沈榭秋不禁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他们都会是什么模样,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她或许仍是昭王妃,困守在王府的一方天地里,无知地抱着虚伪的谎言,痴痴地等待一个不爱她的人回头,直到枯死老死。
她不能恨裴淮霁。是他,在她父兄阵亡、家族败亡之际,做了她唯一可以倚靠的大树,是他,在她生死垂危之际,遍请名医,捡回一条性命。
裴淮霁要为江山为天下,舍去与她的夫妻情分,她亦用一条命偿尽夫妻情分,还了他的恩情。但他毁了她的青春年华,毁了她的幸福,毁掉了她最宝贵的一切。她不恨他,只觉得悲哀。
沈榭秋不肯回首,她知道,她与裴淮霁,再也回不去了。正如那年她在窗台前,春光下临摹的小楷: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