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奇怪的一家四口
雨依然在下,刺骨的寒意从窗户缝里一丝丝钻进来,缠绵不尽的雨水总是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府后花园的晚樱哀哀地凋零,目光所及处尽是飘花的湖塘。
拉斐尔赤脚踩在地板上,他口中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打开壁橱的暗柜,里面摆满他收藏起来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跳上窗台,推开窗户,微醺迷离的双眼盯着外面蛋青色的天空发呆。
天快亮了,放眼眺望,一座尖塔高耸的建筑物沐浴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那是国会大厦,不,现在已经不叫国会大厦,该叫它——凯撒大宫殿。
星历2438年11月9日,路德维希元帅发动政|变,在国会选举下一任总理时,他带领禁卫军冲入国会大厦,用强硬的手段永久性地解散国会和元老院,并自任第一执政官,如今整个珲曼共和国内部,路德维希元帅的势力达到顶峰。
本来这种过激的行为怕是会引起民愤,但国会冗杂的官僚体系、元老院对叛军联盟的束手无策、经济危机导致的失业问题,早就使得民怨四起。经过新闻部的统计,整个银河中支持拥护路德维希的人居然高达八成。
路德维希格林维尔,出身传统的官僚世家,父母都是有头衔的望族,他是万里挑一的,十岁进入诺顿初等军官学校,他博览群书,在军事领域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二十岁时击溃叛军联盟,最终迫使自由联邦签订停战协定。
经此一役,路德维希一战成名,成为共和国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他的上台使原本松散的自由联邦变得更加团结起来,数次组成联军围剿共和国军队,将整个银河系拖入战争的洪流中。
而与此同时,虫潮从宇宙深处倾泻而出,这种数量恐怖的种族总是饥肠辘辘,宇宙都是它们的盘中餐,它们甚至有过啃噬掉整个星球的记录。
外部叛军联盟的围剿,虫潮的入侵威胁,国内持续的经济危机……这一切都为威权主义提供了温床。
极端的环境容易产生集权的领袖,路德维希还不到三十岁,但共和国的人民都相信这个年轻人是能带领人类迎来黄金时代的英雄。
凯撒大宫殿的官员甚至在背后偷偷嘀咕:凭路德维希目前的声望,可能就算他想当皇帝,也能全民公投通过吧?
这天,路德维希难得百忙中抽出时间和家人团聚,公爵得到消息后早早地开始准备,顺便想商量一下路德维希的婚事。
下午四点,格林维尔公爵的府邸很热闹,公爵正在亲自指挥厨师长准备今天的晚餐,他是那种传统古板的老绅士,面容还残留几分年轻时的英俊,身材因多年的养尊处优微微发福,风度仪表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公爵府的仆人们在屋内团团转地忙碌,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全无纷乱。
拉斐尔就是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下回到家的,他是管家从剧团好生好气地劝回来的,看上去心情很不好,浑身低气压,对尊敬的兄长要回家这件事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准备。
他有细长的眉,有苍白的头发,对于男人而言,他可能过于纤细,整个人呈现出美人灯般的空形,阴郁的气质也和这个传统保守的家庭格格不入。
听到推门声,正在一丝不苟地检查餐具的公爵抬起头,看到他的模样后下意识地皱眉。
闻到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信息素,传统古板的公爵感到很不适,语调略带责怪道:“今天是我们一家人给你哥哥庆祝的好日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搞得一身味儿。”
像是想起什么,公爵又提醒道:“虽说有你哥在,媒体那边的人不敢随便造谣,但你也别给你哥添麻烦。珀西还没死多久呢,你好歹也装个样子,别表现得那么冷血,这样以后哪个omega敢嫁给你?”
“连续克死三个未婚妻,我看还有谁敢嫁给他?”
伴随尖利的女声,一个窈窕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公爵虽然能保持住外在的体面,刚下楼的玛蒂尔达夫人却不能忍,她居高临下地睥睨客室里那个白色的身影,眼神锐利得像把刀子。
她是个上年纪的贵妇,保养得相当好,修长的脖颈敷粉般雪白,墨玉似的头发绾成高髻,一身碧玉色的丝绸裙子,手持一把檀香木的丝绸小扇。艳光四射,威风凛凛。
路德维希帅到让诺顿初等军官学校的招生办拿他的照片当招牌,甚至拥有遍布整个星域网的太太后援团,很大程度要归功于他有个美丽的母亲。
玛蒂尔达也闻到拉斐尔身上沾染的信息素,朝他发难:“你又去哪里鬼混了?是不是又去巴别塔喝酒了?离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姘头远点。”
拉斐尔不端不正地歪在沙发上,懒洋洋道:“只是去了剧团一趟,别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搞得我像是去嫖|娼一样。”
这番的粗鄙之语让公爵痛苦地闭上眼,他张开嘴,却什么也没说,他在夫人面前总是副低眉顺眼的窝囊模样。
玛蒂尔达横眉冷眼,又道:“剧团?你还在剧团里混?什么时候把你那个丢人现眼的工作辞掉?你哥哥在市政厅给你找的工作你不去,让你去梵蒂冈做修士你也不干,你到底想怎么样?”
拉斐尔困得打哈欠:“啃老,混吃混喝,等死。反正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干啥还逼我上进?”
众所周知,格林维尔家有两个儿子,都是等级很高的alpha,拉斐尔刚成年时,公爵也给他举办了隆重的成人礼,正式把他介绍给圈内人,外人都称赞公爵有两个珠宝似的好儿子。
但后来众人才知道,大儿子是真正的珠宝,但这小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拉斐尔成年后就在圈子里抽烟、喝酒、打牌,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omega鬼混,整夜地不回家。
和珀西相亲时,拉斐尔禁不住公爵的耳提面命,勉强还能装得人模狗样,但妖就是妖,披上人皮它也不是人,终究要现出原形来。
他本就是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和他耀眼的哥哥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时,玛蒂尔达像是发现了什么,她“啪”地合上扇子,踏踏地走上前,粗鲁地扯开他的衣领,惊怒:“你什么时候纹的刺青?”
拉斐尔抬起眼:“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
玛蒂尔达一愣:“我是你的……”
眼看他俩又要吵起来,公爵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了,难得路易回家一趟,你们就不能消停点?”
这么多年来,拉斐尔和玛蒂尔达一直处于水火不容的状态,拉斐尔上初中时两人的关系一度有缓和的架势,后又急转直下,矛盾和冲突愈演愈烈。
但即使不是亲母子,他们的尖锐和刻薄却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路德维希六岁那年,公爵从外面抱回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浑身雪白,连睫毛都是白的,应该是患有某种罕见的基因疾病。
在奥丁,像公爵这样的大人物在外面有几个情人并不稀奇,就算把私生子抱回家,家里的夫人大多也只能忍气吞声。
尽管公爵向夫人再三保证这是自己亲戚家的孩子,不会赐予他格林维尔的姓氏,也不会给他财产继承权,但玛蒂尔达怎么会相信这种鬼话,史诗级别的家庭矛盾一触即发。
因为玛蒂尔达的大缺大德,拉斐尔从小就过上“骡马跪卒”的生活。等到拉斐尔成年懂事后,两人几乎是一碰面就会吵架,好几次差点动手打起来,还把前来劝架的公爵扇上几巴掌。
在公爵劝和后,拉斐尔推开夫人的手指,低头把扯开的衣领重新扣好,讥讽地笑:“您好歹也是个长辈,别对我动手动脚的。”
玛蒂尔达气得脸蛋青一阵红一阵的,她踏踏地坐回沙发上,伸出手指,厉声道:“给我擦干净!”
金发碧眼的女仆安妮唯唯诺诺地在她身前半跪下来,掏出手帕,认真地给她擦拭没有一丝灰尘的手指。
公爵装作没看见,房间里的其他人也装作哑巴瞎子和聋子,虽然公爵喜欢在外面营销他们家是最和睦幸福的家庭,但个中内情也只有当事人知晓。
空气中微妙凝重的氛围让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门外传来管家惊喜的声音:“元帅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子推门进来,剪裁得当的黑色军服勾勒住他颀长的身形,他外披一件悬挂金色绶带的军装大氅,银质肩章上是一只振翅的双头鹰,全身上下的线条都利落干脆,连房间里的气息也因他的到来变得肃杀。
公爵高兴地迎上前:“回来了,就等你呢,咦,怎么康拉德没和你一起来?”
男子叹气道:“康拉德是我的副官,凯撒大宫殿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只能辛苦他一下。”
他看上去相当年轻,黑色的直发柔顺如丝绸,帽檐下是一张白皙的脸,眉眼细致而锋利。
脱下外衣后,他的眼睛缓缓地盯住客室的那个白色身影,轻轻地笑。
他摘下军帽,两只异色的瞳孔暴露出来,左眼是漂亮的湛蓝色,右眼却是一只机械的黄金义瞳,透出冰冷的金属质感,活像圣经中的一行异端,狰狞可怖。
“我回来了,拉斐尔。”
拉斐尔别过脸,避开直视自己的那只义眼,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
家庭晚宴正式开始。
“家里最近还好吗?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都会比较忙,你和母亲要保重身体。”
“放心吧,有你在,奥丁安全着呢,不用担心我们。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尽管放手去做,我们和拉斐尔都会支持你的。”
路德维希笑容淡淡:“那就好。”
脱下那身军服后,他不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倒像是大学校园里的学者,优雅斯文,彬彬有礼。
虽然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元帅阁下,但路德维希私底下却是极其温和的人,士兵们几乎从来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是手下眼中的好长官,父母眼中的好儿子,人民眼里的好领袖。
他面容俊秀,年纪轻轻便大权独揽,又还没结婚,整个星域网上的未婚omega都想嫁给这个金龟婿,甚至还有太太后援团。
问候完父母,路德维希终于看向自从他回家后就默不作声的拉斐尔,关切道:“拉斐尔,我听说你的第三个未婚妻又不幸去世了,你不要紧的吧?”
“嗯。”
向来伶牙俐齿的拉斐尔却只是冷淡地应声,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和盘子里的小羊排做斗争,似乎在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见此,路德维希把自己切好的那一份换给他,笑道:“你吃我的吧。”
拉斐尔顿了下,也没说什么,他机械地把食物送入口中咀嚼,面无表情的模样也看不出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路德维希温情脉脉地注视着拉斐尔的脸,用兄长一样爱怜的口吻说道:“不知不觉间,拉斐尔也那么大了,还记得你刚来到这个家时,才奶猫那么大。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说过的话吗?我一直认为弟弟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家人,当时还因为兄弟不能结婚感到很郁闷。我那时是怎么说的?那我就当上总理吧,到那时候我就修改法律,让拉斐尔能和我结婚。”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笑吟吟道:“既然拉斐尔的未婚妻又死了,那不如让拉斐尔和我结婚吧,我不信他还能克死我。”
玛蒂尔达惊道:“路易,不要和你弟弟说这种话!”
路德维希转头看向她:“怎么了,母亲?我不过是在说笑而已,以前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的,你难道以为我是认真的?”
玛蒂尔达一哽,说不出话来,公爵却笑呵呵道:“拉斐尔和路易的关系一直都是那么好,虽然你们不是亲兄弟,但拉斐尔小时候学说话时,第一个叫的可是哥哥,这可伤透了我这个老父亲的心。这才对嘛,我们一家人会是最和睦幸福的家庭。玛蒂尔达,你就不要使小性子了,拉斐尔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也把他当做家人吧。”
玛蒂尔达冷哼一声,她别过脸没再吭声,路德维希向来是有主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来管不住他。
“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来我和拉斐尔也到该结婚生子的年纪,”路德维希似乎十分感慨,他把手轻轻地覆在拉斐尔的手背上:“不过你放心,拉斐尔,就算我结婚后,我也不会爱我未来的妻子胜过爱你。我们才是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家人,爱和忠诚永远将我们彼此紧密相连,你觉得呢?”
拉斐尔将手移开,不冷不淡道:“那你未来的老婆也太可悲了。”
路德维希云淡风轻地笑:“妻子也不过是外人而已,哪里比得过最重要的家人呢。”
说到结婚,公爵立马想起正事,正色道:“路易,海兰德总督的舰队已经快到奥丁了,你记得亲自接待那个叫雪莱的omega,我也看过照片,是个好孩子。”
如今珲曼共和国和自由联邦的战争进入白热化,整个银河系都卷入战争的钢铁洪流中,双方都不留余地想摧毁对方,统一整个银河系,谁都别想独善其身。但有个地方意外地在这种局面下保持住中立,那就是海兰德总督所在的米兰自治区。
珲曼共和国分为九个大星域,一百零八个小星系,总督是地方性最高行政长官。
米兰属于区域性自治星域,它面积不大,以出口原材料和旅游业为生,但这样一小块地盘,却是路德维希的阿瓦隆舰队进攻联邦本土必经的战略要塞。即使是在这样一块“火药桶”的地区,海兰德总督依然凭借高超的外交手段,以及与梵蒂冈教宗的友好关系,几十年来艰难地保持住米兰的中立地位。
这样类似三分天下的局面一直持续到路德维希上台。
路德维希今年让自己的副官康拉德第四次访问自由联邦首都,慰问在边境冲突事件中牺牲的军人,并出于人道主义,提出可以考虑前线暂时停火,给节节败退的联盟军喘息之机。
海兰德总督可能是害怕珲曼共和国和自由联邦签订《双方互不侵犯条约》,终于向珲曼共和国外交部递交访问申请,他会于今年十二月带自己的儿子雪莱访问奥丁。
他意识到路德维希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政客,左右逢源的下场无疑是自取灭亡。
海兰德总督膝下有已经上台执政的长子爱德华,但这次却选择带他刚成年的omega小儿子雪莱访问奥丁,他的目的可想而知。
总之,这场政治联姻十分重要,甚至关系到珲曼共和国和自由联邦的国运。
路德维希点头:“我明白的。”他从来都是那样明是非,不带任何私情。
谈完路德维希的婚事,公爵又想起拉斐尔的事,苦恼地叹气:“大主教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他听说你弟弟死了三任未婚妻,已经把消息上报给圣座冕下,主教推荐你弟弟去梵蒂冈做修士,你怎么想的?”
路德维希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好,现在做修士只是不能结婚而已,私下里红衣主教们不也有偷偷生孩子的。而且,还能借机和梵蒂冈那边搞好关系,以后的大远征可能还需要教宗的支持。”
公爵也觉得这个决定没什么不好,思索道:“海兰德总督来奥丁时,圣座冕下说不定也会在欢迎宴上露面,到时候看圣座的态度如何吧。”
这顿饭吃得拉斐尔如鲠在喉,他冷冷地看着路德维希一句话就擅自决定他今后的道路,独断专横,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人捉住。
那只手皮肤冰冷刺骨,像是毒蛇身上的鳞片,那种黏腻冰冷的触感让他泛起强烈的厌恶与恐怖——他憎恨这片和他贴在一起的血肉!所谓的兄长,呵。
路德维希做足孝子的模样,在父母面前谈笑风生,但桌下他却捉住弟弟的手不放,那种不可言说的隐秘快|感,让他笑得愈发欢畅。
一家四口各怀心思的用完晚饭,拉斐尔拿起外套就想出门,这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
路德维希却在身后叫住他:“拉斐尔,可以请你去我房间一趟吗?”
正在上楼的玛蒂尔达顿时停住脚步,她的双唇微颤了颤,神色莫名,但公爵似是对这一幕司空见惯了,他拉住玛蒂尔达的手臂,半强迫式地把她拽上楼。
不等拉斐尔出声拒绝,路德维希苦恼地皱起眉毛,手指掀开额前的一缕黑发,哀声叹气:“我最近眼睛有点痛,想让你帮我滴一下眼药水,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他做这个动作时,那只义眼中似乎有道金光一闪而遁,但细看却依旧是死气沉沉的金属质感,一片冰冷。
拉斐尔身体一顿,是的,唯有这个理由是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