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眼睛
凉茶摊主是个老大爷,拎着暖壶过来问他们喝不喝茶,不喝起开。
小山生怕苏越再丢人,赶忙摸出两毛钱递给老头。
程远也是渴了,一缸子下去,又倒了一缸。
黑娃不乐意了。
弟兄们过来,蹲这儿喝凉茶算怎么个事。传出去人家咋说我。
你别多想,我就是渴了,我们真的刚吃完饭。
程远连忙摆手解释。
扯淡。走。
再说那事儿得到夜里,大白天的弄不成。
黑娃说。
几人拗不过他,只好跟着起身。
城东石子路多,不像程远他们那边,连着几天雨,浇灌得走哪儿都是泥腿子。
黑娃带他们去到农业局背后一条巷子,一个大敞院,门板上有油漆涂着正宗新疆烤羊肉串几个大字。
吃饭就在院子里,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小方桌和马扎凳。
时间还早,没有食客。
老板一家就坐在院子里切肉穿串,胖胖的老板娘见他们过来,急忙擦了手给收拾出一张桌子。
老板,这会儿有肉不。
黑娃是熟客,老板见他眉开眼笑。
有,都是新鲜肉。
老板掏出满山跑给众人散烟。
程远观察了半天,从老板到服务员,没找到一个新疆人。
不是新疆人开的吗?
程远问。
新疆回来的,半个新疆人。
黑娃说。
你这黑娃,又臊你老叔。
老板给他们倒上开水,听见几人谈论,笑呵呵的说了黑娃一句。
啥意思啊。
苏越也纳闷了。
哈哈。这老板,新疆石河子监狱蹲了十三年,咋不算半个新疆人。
黑娃哈哈大笑。
日,满大街都没个良民。
苏越说。
咋没有,多的是。
人以群分听过没。咱们就不是啥好人,好人跟咱们混啥。
黑娃说。
哈哈,说的也对。
苏越说。
程远觉得老板面相老实巴交,怎么都不像穷凶极恶的人。于是就问黑娃,老板因为啥被判了那么多年。
黑娃说老板其实不是坏人,就是运气不好,赶上那个特殊又疯狂的年代了。
老板那会儿年轻,贫下中农,没什么文化。有一次进城赶集,看到有卖主席石膏像的,就想买一个回去放家里。
那会儿农村人赶集,会把自己地里的作物担上来卖,多少也是点收入。
老板那天生意好,一扁担大白菜卖的精光,高兴的不得了,收摊以后就去买了石膏像和粮油副食。
石膏像雪白雪白的,老板不舍得放扁担里,怕弄脏,于是就想了个办法,用草绳捆了石膏像,挂在扁担上,既不占手,还不会弄脏。
老板还挺沾沾自喜,就这么挑着扁担准备回家。
结果就倒了大霉。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肯定都有印象,那会儿街上有很多小将,胸口一本红宝书。
走街串巷,搞运动。
好巧不巧,被老板撞上了一伙儿。
本来也没啥事,天麻麻黑,也看不清楚什么,双方擦身就过去了。
但扁担上的石膏像白花花的直晃悠,很显眼。
一个小将就叫住他,问他老乡你扁担上挂的啥。
老板还傻乐呢,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小将们一听,哗啦一下围住老板,用手电照了一下,当场就给老板摁住了。
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老板当时就慌了,说你们咋冤枉好人呢,我咋可能是反革命。
小将指了指扁担上的石膏像,说草绳勒住了石膏像的脖颈,他这是意图谋害伟大领袖。
老板有口说不清,稀里糊涂就被扭送进审查站。
没有审讯盘问调查,一根草绳,一座石膏像,就给老板定了罪。
老板先被关进看守所,又被送去劳改场,最后随着轰隆隆的铁皮罐头拉到了大西北。
后来动荡的年代结束,一切拨乱反正,老板才被释放。
而此时,距离老板挑着扁担去赶集,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老板回到原籍,拿着当地干部给的介绍信,想找派出所给自己开证明。
但因时间久远,加之混乱岁月,派出所根本就找不到老板的档案。
老板凭记忆回到老家山村,发现已经找不到老屋了。跟村里人打听了很久,才知道自己被关押后,家里也受了牵连。
老板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会说也不会写,家里独苗苗突然被打成了反革命,老两口天都塌了。
因为过度悲伤,老板父母也相继过世,没有别的亲属,动乱结束后也没人给他家平反。
好好的一个庄户人家,就这么没了。
服刑那些年,老板混成了小岗,就是犯人管犯人的小组长,可以放风,不用干活。
那几年老板跟当地人学了点手艺,回来以后就靠这维生了。
黑娃说他常来吃肉喝酒,一来二去跟老板混的挺熟。一次酒后,黑娃也是好奇,问起招牌的意思,老板就借着酒劲给黑娃讲了自己的遭遇。
黑娃也是性情中人,两个大老爷们抱头痛哭了一场。
打那以后,黑娃就刻意来照顾生意了。
一群人听的唏嘘不已,对老板的遭遇很是同情。
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
小山发自内心的夸了一句。
那有啥,在哪吃不是吃。怪不容易的,照顾照顾呗。
黑娃憨厚一笑。
这老板可真是好人。要是让我蹲稀里糊涂蹲十多年大牢,还家破人亡,我铁定要报复社会。
苏越说。
那可不,一般人谁受得了,一辈子有几个十三年。
黑娃点头附和。
你们还真别说,小红袍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小山说。
小红袍是谁?
程远问。
兄弟,出来混的谁不知道小红袍,那可是咱们这边的传奇人物。
黑娃惊讶的瞪大眼。
远儿出来不久,不太清楚这些。
苏越说。
怪不得。
黑娃说。
程远更好奇了,他就爱听这些江湖故事,贼新鲜。
闲聊着,老板的羊肉串也烤好了,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吃着吃着,黑娃又要了酒。
吃肉不喝酒像什么话。
黑娃说。
结果吃顿便饭又变成了酒局。
一直喝到夜幕低垂,院子里的食客也多了起来。
黑娃看看天色,说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黑娃结了账,带几人回到那个居民楼前。
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两三个混子嘻嘻哈哈上了楼,没多会儿,一扇窗亮了。
就那间。
黑娃说。
咱咋去?
苏越问。
等着,等他们下来,要钥匙。
黑娃说。
程远不想去,小山也兴趣缺缺。
程远其实有点闹不明白苏越。
姜妍和乔薇一个赛一个漂亮,之前姜妍明显是对苏越有好感的。
苏越却从没回应,好像对此毫无兴趣。
可现在他又表现的很急色。
直到后来了解到苏越兄弟俩的原生家庭,程远才明白了苏越的性格使然。
黑娃和苏越在等,小山和程远没事干,就去茶摊看老头们下象棋。
看了一会儿,程远有点尿急,就去了楼背后的公共厕所。
旱厕臭气熏天,呛得睁不开眼。程远就没进去,站在拐弯处尿。
头顶灯泡昏黄,扑棱蛾子围着飞,墙角结着蜘蛛网,蜘蛛早就干死了。
公厕里边出来个人,跟程远擦肩而过。
程远怕溅人身上,就往旁边让了让,一抬头,看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程远悚然一惊,急忙低下头。
对方好像没注意到程远,径直走了。
程远尿完没敢直接出去,等了片刻,悄悄探出头,看见那个身影朝居民楼那边走过去了。
程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跑出去。
黑娃和苏越还在楼对面站着,那个身影则是进了居民楼。
程远连忙跑去,不由分说拉着苏越和黑娃走。
干啥。
苏越莫名其妙。
走,别去。
程远态度坚决。
兄弟这是咋了。
黑娃也一脑门子问号。
先走,一会儿跟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