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陈松伶下班的时间并不算早,万瑞五点下班,而她们财务部因为月底将近,很多人都到了五点半甚至六点才能完成工作下班,等到了她们办公室这一边,则更需要往后延,所以陈松伶走出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零五分。
此时的人行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陈松伶所能看到的,只有加班后匆匆驾车赶回家的打工人行驶着车辆不断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陈松伶租住的小区离公司并不远,故而租金也不便宜。万瑞在主城大道与商业街交汇的地方,这个地方地价贵的离谱,比之旁边居住区的房价还贵上两倍。
陈松伶每月到手的工资大概一万七,于是在选择房子时,她毫不犹豫将八千块花在了公司旁边新建的小区上,租了一室一厅带卫浴共32平的小屋。
从小区到公司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因为离得很近,陈松伶便直接舍弃了买车的想法,平时就选择步行上下班,偶尔刷一辆共享单车解放双脚,完美做到了低碳出行。
因为懒得做饭,所以在找房子时,她没有选择带厨房的。
陈松伶一个人呆惯了,平常除了出差和林子洲在一起时会吃早餐和晚餐,不出差时她只在公司解决午饭,其他两餐一概不吃。
这个习惯其实从高中时就有,那个时候她没钱,身边也没有亲人,在寄宿制的高中里,每月仅有两百块的生活费,母亲只为她垫付学费,剩下的都靠她自己想办法。
于是每个假期,她都奔波在小餐馆、超市和便利店里,攒了打工的钱来应付自己的生活费以及突发情况需要使用钱时,也可以拿出来。
可这个模式在高三开学前被打破了,自从她的母亲去世后,陈松伶打工的份数和次数也多了起来,不仅假期需要去打工,连高三的周末也需要去打工,为此她甚至翘掉了周六学校的补习课。
高中那段岁月其实没有带给她多大的阴影,因为她从能够独立思考以来,就已经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了。年少孤苦的岁月让她对任何东西、任何人都没有想要亲近和交往的欲望,身心的冷淡让她对外物所存在的一切情绪都没法感知,或者说不想感知。
真正痛苦的年岁早已远去,可迄今为止,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走了出来。
回到家,像往常一样,陈松伶洗完澡,披散着潮湿的头发,躺进沙发里,顺手拿起昨夜看了一半后倒扣在地板上的书。
沙发正对着落地窗,陈松伶习惯性地将视线放空,漫无目的地眺望远方,只能感受到散开的霓虹灯光星星点点一般的落在视线中。
就这么胡乱地用眼睛感受着外面的世界,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等陈松伶反应过来时,手掌上已经被书磕出了一道深红的印子。
她捋好书页,盯着那一段文字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于是她将书合上,抱在怀里继续放任视线望向远方。
可这时脑袋却不再空空,反而想起了今早所发生的一切。
昨夜洗漱时,陈松伶正在刷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却看到鼻血毫无征兆地流下来,于是她低头用清水洗去,接着在吐去口中的牙膏泡沫时,看见本应洁白的泡沫上沾了血迹,一开始她还以为是鼻血,但后面才发现是牙龈出血。
陈松伶对这些一向不在意,用水抹去后,看它不再流便没再关心这件事。
直到半夜发烧,陈松伶感受着身上酸软疼痛的灼热,却没法爬起来找药甚至倒水时,才怀疑起这次的事情,于是苦苦捱到有力气时,陈松伶才拖着疲软的身体下床,找了退烧药吞下后,困意便一股脑地袭了上来。
趁着最后一丝清明还在时,她编辑了短信给林子洲,说要请一上午的假,随后就陷入了睡眠中,没有了任何知觉。
等她醒来时,已经到了上午十点十五分,陈松伶洗漱完就直接去了医院,与此相同的情况在一个月前也发生过,只是没有这次严重,所以第一次时陈松伶并未在意。
到了医院,一通检查下来,医生严肃地告诉她,她得了白血病,急性髓系白血病,m3型,预后效果不错,前提是她尽早治疗的话。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离她很遥远了,细细追溯回去,上一次那种痛苦的感受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只是没想到,现在借着发烧,还能再一次体会到这种从骨头到皮肉的疼。
想起这一切,陈松伶只觉得恍惚,它们就像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一样,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记忆真是神奇地为所欲为,让很久以前的事情变得清晰,又让本该清晰的事情变得遥远。
治疗费用大概在30万到50万,需要化疗,需要坚持,需要良好的心态。而这些,她一个都没有。
甚至到了现在,她也没觉得害怕或者恐惧,在医院检查完,她就直接去了公司,像往常一样,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然后走熟悉的连每棵树都记住了的小道回来,再如往常一样洗完澡后躺在沙发里,先望望外面的景色,放空脑袋后继续看前一天没看完的书,然后就应该去睡觉。睡前准备好第二天需要的一切东西,处理完当天的邮件,调好闹钟,充好电,然后与噩梦纠缠一宿,或者运气好点的话,可以一夜无梦。
生活本该这样循环往复下去,但她却做出了另一个选择,或者说,命运让她做出了另一个选择。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疾病,在知晓自己的时间后,陈松伶只觉得轻松,像是在沉闷黑暗的口袋中呆久了,突然扯开袋子口,空气和光亮涌进来时,那种松弛感与安心感,让她不再觉得平静的心被揣的紧绷。
陈松伶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选择治疗,应该说对于生死,从很久之前,从她一个人无能为力地面对一切时,她就不再向往滚烫热烈而又未知的生活与未来,她只做保守的选择,并且面对后面到来的一切,都以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态度去接受和面对。
所以在找到工作后,她没有觉得开心;在加班与出差辗转间,她也没觉得劳累或者烦躁,在她所做的任何选择里,她都像是尽职尽责一般,将所有身外的事情以社会要求的准则尽量做到位。
而面对自己,则由着心绪来选择,因为在知晓患病时,内心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也试问自己是否想要活下去,在得到内心反馈的否定答案时,陈松伶也安然接受,拒绝了医生给出的建议,也放弃了缓解病情的药物。
接下来她便去了公司,今天的工作量其实跟她平常的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回家时却感到力不从心的疲惫。
想起昨夜的痛苦感受,陈松伶看向了自己的手,手掌光滑白皙,手心的掌纹却杂乱而不清晰。她顺着视线看下去,腿匀称纤细,没有什么异常,于是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和手臂,又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腿,一切如常,像往常二十多年来一样,没什么异常的感受。
肉/体对痛苦的感知是短暂的,只有心理对痛苦的感知才是弥久的。
现在无法感受到任何异常的疼痛,但她清晰地明白,在不久以后,她就会感受到比昨夜还要疼的苦痛,那时不仅仅是身体上,恐怕连心理上也会发生显著的变化。
是的,这样看似健康的身体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腐坏了,这样正常的假象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她已经不再健康,不再如常,也无法再继续胜任那份工作。
那么辞职后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陈松伶难得感到一丝迷茫。
没有工作后,能做什么呢?因为没有家人,没有牵挂,所以陈松伶日常对自己其实很放纵,生活并不拮据,奈何她工作繁忙,本人又没什么花钱的兴趣和乐子,于是四年来也存了二十五万左右。
三个月花二十五万其实并不是难事,相反很简单。与她工作这些年来见过的很多人相比,她这点钱并不算什么。
钱花出去,其实没有什么存在的痕迹,于她而言,她的人生不也是如此么?存在或者死去,也没有什么痕迹。
陈松伶难得叹了口气,又窝进沙发里,将地板上放着的电脑抱起来,打开邮件开始写辞职信。
离职起码也得一个月以后,不晓得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