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藜芦是一味中药,但副作用明显,稍有不慎可害人性命,我倒是不常用。”兰璟羡解释道。
她不懂中原的茶文化,只是在杯中放上茶叶斟满热水,往宋佑安面前推了两寸:“沉香茶,降气温中,暖肾纳气。”
宋佑安没有推拒,执盏轻呷:“多谢。如今你也算了了心事,祺贵妃让你做的,你尽管做。”
兰璟羡忽然跪地:“璟羡从此无亲无友,承昭帝不肯要我,若非有宋小姐,我回瓦剌必是死路一条。今后,我的命便是宋小姐的。”
宋佑安没有接话,只是晃动着杯盏,看茶叶在杯中浮了又沉,沉下再浮。
……
冬雪几片飘入窗棂,凉。宋佑安呼了口气,又往被衾缩了缩,才安然入睡。
天已微熹,雪翳门外阶,鸟鸣几声歇。宋佑安睡意浅,鸣声寥寥入耳,已不耐,掀衾拾裳至窗临。白雪映眸,白芍恐宋佑安冷,为她披上狐毛大氅。
雪封前路,屋内水气氤氲,熏得窗前景致迷蒙隐约。寒风凛冽,扬片片飞雪击打窗棂,阵阵刺骨。檀香安神然不宜久用,火烧的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这样冷的天,饶是元宵节,宋佑安也还是不愿离开这暖炉一般的房间。她裹挟着那狐氅,重又钻进温暖的被褥中。离出阁已不足月,白芍也想让宋佑安再这样无忧无虑不受拘束的快活几日,并不催她。
侯府人丁稀少,宋崇武、宋子让常年征战在外,宋子温又早早分了家,府中不像其他京城人家,有向主母晨醒一说,宋夫人也乐得清闲。
今日却有嬷嬷来,倒是与往常不一般:“夫人命奴来瞧瞧小姐可醒了?”
白芍为宋佑安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拉上房门:“小姐冬日里赖床,今日早膳恐怕要迟了。”
那嬷嬷也没说什么,离开了后院向前堂。
宋崇武和宋夫人端坐在那,对面的君寄卿身着三青色长袍,金线勾出蟒状,腰间仍带着那块内嵌桃核玉玦。
“殿下也听了,冬日屋内和暖,小女尚未晨起,要么殿下晚些时候再来。”
君寄卿手中盘着珠串,茶烟腾起,将他眸中的情绪尽数藏匿。
他弧了唇角,缓缓起身,看不出喜怒:“看来是孤来的不巧,多有叨扰。”
宋崇武也起身,将君寄卿送出侯府大门,也乘着侯府马车,向商府去。
商府,唯有商榷在。院子久无人打扫,雪积了半尺。府内冷清的像没有生机般,瘆人的很。
商榷在后院,尽显颓色。他手中攥着一把小米,逗弄着父亲唯一留下的两只黄鹂。宋崇武看着商府萧条景象,思绪复杂。原先钟鸣鼎食的商家仿佛只是在一夜间,就成了这么一处荒凉地,足以见承昭帝手段之很。
商榷听见了身后足音,似是早就料到来人,他没有回头,就这么举着手,将手掌心的小米托举到墨色打造的花枝纹样鸟笼前:“宋叔。”
没等宋崇武回应,商榷就这么自顾自道:“我原以为,我年纪轻轻身居三品是自己的本事,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承昭帝的本事。他早已忘了当初的心,连自己的至亲骨肉也忍心杀害,更何况我商家?”
宋崇武就静静的听着,听着商榷声音中的悲戚,却也无能为力。
“我父亲为他殚精竭虑,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商珩至今仍在为他效力,数次出生入死,险些丧命山寇手中,他甚至想用自己一身荣誉,用自己的前途,换那一纸赐婚,可笑可笑。”
商榷扬了手中的小米,在漫天大雪中笑了,笑得癫狂,眼角却滑下滚烫的泪。
“罢了罢了,我再为小佑安拼这一次,等看着她能彻底平安,我便请旨去烟城陪二位双亲,耕耘一生。”
宋崇武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无论什么言语在此时看来,都有些太过单薄了。宋崇武只能轻轻的拍了两下商榷的肩膀:“好孩子,好孩子,跟宋叔走吧。”
……
傍晚时,侯府刚用过晚膳,宋子让和宋佑安嚷嚷着要去看花灯,拉着扯着商榷,怎么也不愿让他回商府。
雪漫漫,一双沾了污雪的玄色方舃稳稳的停在前堂,看着屋内的和乐,不知站了多久,才被宋崇武发现。
“太子殿下。”
君寄卿望着宋佑安那泛着粉红的小脸,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原先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前堂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连落根银针也听得见。众人不敢得罪这性情乖戾的太子,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地行礼。
君寄卿咳了声,对上那小鹿般溜圆的眼,语气是难以察觉的轻快:“孤想着今日元宵,带宋姑娘去长平街赏灯,趁此培养培养感情。”
宋崇武心中不愿,却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用复杂的目光目送着宋佑安和君寄卿一起离开侯府。
长平街繁荣非常,天还没黑透,街上便已挤满了人。街两侧挂满了红灯笼,小摊小贩们也摆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所到之处皆欢笑。
君寄卿牵着宋佑安的手,走在摩肩擦踵的长街。他耳尖不自然的泛红,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像是怕一不留神,宋佑安就会消失不见。
宋佑安知道君寄卿自幼缺爱,极其没有安全感。她感觉的到君寄卿此时的紧张,反过来握住了君寄卿的手,拉着他向前。
“殿下,前面有猜灯谜,咱们也去看看。”
君寄卿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宋佑安拉住的那只手上,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任由宋佑安将他拉到哪里去。
宋佑安钻过人群,挤到一处摊前,灯谜老套的让她撇了撇嘴,小声道了句无趣,转身却被一旁冷清的小摊吸引。
摊主是个年迈的老夫人,衣着单薄,身前摆着一张大大的八卦图,阖眼掐指,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宋佑安用食指轻叩桌案:“老人家,您这是个什么摊子?”
老夫人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目光在宋佑安和君寄卿两人身上不停打转:“解梦、算命。”
丢下这么两个词,老夫人便不再看他们,自顾自地摆着卦签。
宋佑安倒觉新奇,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夫人算不上快的动作。
“一人三签算命,解梦另开,姑娘,要算便抓紧了。”
宋佑安细细的挑了三个签子递了过去,撺掇着君寄卿也挑了三个签子。
老夫人将宋佑安挑出来的三只签摆在一起,阖眸掐指,看起来倒像是个江湖骗子。再睁眼,她那颗浑浊的眼似乎又黄了几分。
“生于福禄,一生坎坷,浮生若梦,昙花一现。”
言罢她不去看君寄卿那几乎要杀人的神情,又摆上君寄卿那三只签,合上眸子。
这一次她倒是掐了又掐,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呼吸急促,倒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
“遇福禄,克福禄,改命者,似入魔,心狠早逝。”
宋佑安拼命拉住攥紧了拳的君寄卿,生怕他一时冲动砸了这小摊,口中不断劝道:“殿下殿下,她必是骗子,所以才会生意不好,殿下权当做慈善积德了,莫要动怒。”
宋佑安往那桌案上丢了一锭银子,拉着君寄卿上了香满堂,没有听见最后那一句“二者遇,极凶兆”。
香满堂是君寄卿名下的产业,因着元宵做得不同别家,每年元宵节总是爆满。
宋佑安将失了魂魄的君寄卿半托半拽地带上三楼,这才得空能喘口气。
店小二恭恭敬敬地奉上几碟小菜和两碗双龙戏珠毕恭毕敬地退下。碗做成双龙模样,唯有龙口处各盛着一颗浑圆的雪白元宵。一口下去,芝麻馅料爆在口中,芝麻的香甜充斥在口中。
君寄卿咀嚼着软糯的元宵,怕吓到宋佑安,只能借着睫毛在脸上打下的阴影,藏住那猩红的眸。
有关宋佑安的一切,他都不敢赌,哪怕只是个江湖骗子。
……
明德十二年,元宵。
冬月天寒,尽管已是午后,窗外还纷纷下着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永华宫,朝云叆叇,花叶匒匌,清冬之时,仍存生机。
宋佑安在大殿内呆的腻了,嚷嚷着要出去打雪仗。
“姑母不要小看我哦,我已经四岁了呢!”
她不喜欢被困在小小的四方宫殿里,那让她感到自己像只莺,被豢养在笼子里的莺。可宋佑安不愿做被困住的莺,她生来便该是翱翔天边的鹰。
宋佑安在雪地里跑着,笑着。又故意藏起,让那些宫娥找不到自己。
漫天白雪将偌大的九重宫衬得更宽广,一望无垠。积雪被飞檐翘角拦住,堆积在屋檐上,盖住那站在平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的正脊。红墙却没有褪色一点,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红。
宋佑安沿着弯弯的宫道,迷失了方向,摸索着来到一处荒凉的宫殿前。
正殿上挂着的匾上的字已经被大雪糊住,分辨不出。宋佑安探着脑袋,大胆的往里走。里屋的床上一位少年被冻得瑟瑟发抖,身形瘦削,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宋佑安怕他死掉,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少年的腰,少年猛然睁眼,怔楞地看着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团子。
“哥哥你是饿了吗?”宋佑安这样问。
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只带着茶盖的茶杯,献宝似的捧到少年面前。
“这是我偷偷带出来的,准备打完雪仗补充能量的,既然哥哥你都快饿晕了,那就给你先吃吧。”
宋佑安狡黠的眨眨眼,茶盖下卧着两只不太圆润的元宵,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偷偷藏进去的。
她捏出一个,将它胡乱塞进少年口中,是芝麻馅的,很香,很甜,就是有些凉,有些干。
少年的眼眶盈满泪水,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在一个白雪满天的时节,一处荒废的宫殿,给了他就连母亲也从未有过的关心。
从没有人问过他是否吃饱,是否穿暖。亲生母亲如此,养母更是如此,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似乎都忘了宫中还有他这么个人,快要九岁的孩子如今看来只有七八岁的身形。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今天的第一顿饭,还没来得及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小姑娘便被人寻走了。他只听到来人称呼她为“宋小姐”。
宋,他那养母的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