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屋里的宋佑安脸上挂着泪痕,还没脱衣便哭着睡着了,她翻了个身,不知是梦见了什么,秀眉蹙起。
……
明德十五年五月初八,逢芒种,宋佑安八岁。
钦天监预言今年是旱季,承昭帝为安抚民心,携个别妃嫔与一众大臣及大臣家眷,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学农”活动。
内容便是和农民一起犁地、播种,短暂的体验一下寻常的农家生活。
宋佑安起初还乐此不疲,后来也就厌倦了,她偷偷瞒住家人及宫娥,说是去村子里感受感受,实则是溜去了当地著名的清拓寺。
说来奇怪,这寺庙不建在高山,反而建在离村子不远的竹林中。听说往日访客都能踏破这竹林,此时却人迹寥寥。
清拓寺旁有一河,名唤清拓溪,有两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一高一矮,正清洗农具,眼睛却四处瞟着。
见宋佑安只身前来,他们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住地张望。
高个男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宋佑安,贼笑一声用手肘捣了一下身旁的矮个男人:“看这小丫头的穿着,定是出身不凡,我们打晕了她,送回去邀功,说不定能大赚一笔。”
说罢他便扔下了农具,直起身子摩拳擦掌。
“这不好吧,万一被发现,我们可就小命不保了”
“怂货!”高个大汉啐了矮个子一口,径直向宋佑安走去,笑容中是藏不住的精明算计,“姑娘可是迷路了?”
宋佑安虽小却不傻,那大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眼见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却不小心撞上了位翩翩少年。
宋佑安头脑发昏,她甚至都没看清少年的脸,扯过他的衣袖,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腿就跑:“你别过去,有坏人!”
可两个孩子究竟比不过常年劳作的庄稼人,况且身在陌生的竹林,更容易迷失方向,不久两人便被高个男人追上。
宋佑安不住地后退,她靠着一棵还算粗壮的竹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幻想中的袭击。
只听一声宛如杀猪般的惨叫。
宋佑安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隐约看见高个大汉痛苦的跪在地上不断哀嚎。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只见那少年居高临下,低头斜睨,仿佛在看一只濒死的蝼蚁。
宋佑安一时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站在原地。
倏然,嘈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望去,是承昭帝和宋崇武带着一众侍从来寻宋佑安和那公子。
她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中,却用余光看见自己的姑母将那少年揽入怀,眼泪不断的掉。
……
宋佑安从睡梦中惊醒,窗外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她记不清自己到底将这个梦做了多少遍。
宋佑安起身,在一只梨木雕成的小木盒中,翻出一块墨色玉佩,是镶珠龙纹的样式,一看就是上等货。
她不记得这枚玉佩的来历,好像它就该是在那个小小梨木盒中的。
这或许是那位少年送给她的,又或许不是。
宋佑安记得姑母有两子,亲生儿子早逝,养子脾性顽劣便是当今太子,但宋佑安对他们二人都没有过多的印象。
况且梦境如此虚幻,甚至连少年的脸她也未曾看清。
宋佑安觉得自己的脑袋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从四面八方涌来,直直扎进那一头乌黑的发中。她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枚木雕桃核,那是她专门找道士开过光的,会保主人一生平安顺遂。
她恍惚片刻,睫毛颤了两颤。梦中看不清脸的少年好像站在她面前,晃着手中的木雕桃核。
“这就是你的谢礼?”少年轻笑,“倒是别致。”
初次梦见这场景时,宋佑安也是这样,疯了一般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块玉佩,不管不顾地闯到宋夫人面前,非要她说出个始末来才肯罢休。
记得那日,宋夫人怎么也不肯说,还一气之下罚宋佑安抄经,又断了她一天的膳食,她这才作罢。
宋佑安摩挲着这块玉佩,说来也巧,她已经大半年没做过这梦了,今日却又重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像是冥冥中的指引,又或许是,宿命。
宿命,谁又说得清,不过是老天无聊时捉弄人的把戏罢了。
……
天渐大亮,宋崇武早早地离了家,宋佑安从自己屋里出来时,只有宋夫人在门厅正和宦官王忠全说着什么。
宋佑安福礼,“阿娘早,王公公早,王公公可是来寻父亲的?”
王忠全见到宋佑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活像一只长满了褶子的招财猫:“非也,老奴是来寻宋姑娘您入宫的。”
宋佑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宋夫人,见其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气,眸中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是为了昨日赐婚一事?”
王忠全殷切的笑容不变,将拂尘虚虚地搭在臂弯里。或许是年纪大的缘故,又或许是做宦官都会有的通病,他弓着身子,看起来只和宋佑安一般高:“是啊,祺贵妃娘娘听说陛下将姑娘许给了太子,大喜过望,要见姑娘您呢!”
自打除夕夜宴以来,宋佑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入宫了。
祺贵妃是她的亲姑母,膝下子嗣单薄,又伤了身子再难有孕,打小便将她当成亲女儿来疼,每年宋佑安也总入宫去住些时日。听说姑母要见自己,她自然是没什么异议,含笑点头:“王公公请。”
宋夫人从前厅一直跟到侯府大门前,她一言不发地给宋佑安理了理外衣,叹了口气将她送上了从宫中驶来的马车。
她也舍不得刚满十五的女儿嫁给那太子,可她出嫁前也是官宦家小姐,自然懂得这是不可更改的媒命。
“夫人,现在仍在倒春寒,别吹着风伤了身子。”身旁的嬷嬷忍不住开口,可宋夫人依旧没有回屋的意思。
她静静地揣着暖炉在门口望了许久,直到连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街上辘辘的车轮声也听不到了,这才垂眸隐去眸中的寒光,转身回府。
春意漾满街,花圃附近水汽氤氲,青石地板辘辘马车过。
宋佑安撩开车帘一角,刚想探出半颗脑袋,却又被白芍拉了回来。松软舒适的坐垫此时却让宋佑安如坐针毡,只因她从昨日多的那层新身份——太子殿下不日过门的新妇。
她垂下鸦睫,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手中的帕子。
国公侯在外的那几年,宋佑安总是带着白芍一人逛集市,二人以姐妹相称,这让她感觉自己与平常百姓并无不同。自己不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小姐,自由自在,不用为了国公侯府的脸面而谨慎做事。
或者说,她一点也不想用自由换来一个令人艳羡的身份。
“如果我不是侯府小姐呢?”
虽然是个问句,可宋佑安明显并不想要答案,好像这句话只是她在喃喃自语。
很快,最后几声模糊的叫卖也被卷入了春风,四散开来,听不明晰了。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宋姑娘,前面就是太和门了,老奴带您从侧门进去。”王忠全撩开马车的席帘,伸出胳膊将宋佑安扶了下去。
这不是宋佑安第一次入宫,可这却是她第二次见太和门。
第一次来时,还是在三年前,宋家老三受命出征来此拜别承昭帝,宋佑安实在舍不得三哥,藏在马车里也偷偷跟着来了。
那时的她只觉得这太和门高大宏伟,那石兽威猛庄严。可如今时过境迁,她只觉得这太和门太高,太红,而这石兽,太丑,太黑。
宋佑安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她的灵魂,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王公公,这里为何只有三座石兽,陛下不是喜欢成双成对么?”更何况第三只石兽底座已经有了开裂的迹象。
后半句宋佑安没敢说出口,主要是那裂痕太浅,只有石兽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才能略微瞧见些,如果说出来怕是会被当成有心挑刺。
王忠全的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像是张假面,他那不断翕张的唇瓣吐出一长段话:“姑娘有所不知,陛下先祖还未夺得天下时,曾梦见一猛兽俯首,自那以后,便如有神助,一举夺得天下。于是先祖定下规矩,凡是登基为帝者,便要铸一石兽,放于太和门右侧。”
宋佑安盯着第三只石兽的底座,目光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今圣上正是建朝以来第三位皇帝,这才只有三座石兽。”王忠全像是看不出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
白芍在一旁面不改色地轻轻咳了两声,宋佑安这才移开视线:“原是如此,这石兽倒是威武。王公公没有公差么?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王忠全脸上仍旧挂着那个慈爱的,招财猫一样的笑容:“老奴今儿个的差事,就是将宋姑娘您送到永华宫。”
宋佑安不再言语,面上显出一个浅浅的笑,规规矩矩地跟在王忠全身后,不似往日入宫那般欢脱。
祺贵妃喜爱宋佑安,承昭帝宠爱祺贵妃,自然也爱屋及乌的宠着宋佑安,各宫娘娘谁也不敢说不是。纵使宋佑安摸了御池中最漂亮的那尾红锦鲤,合宫上下也无人敢责备她。故而宋佑安常道皇宫便是她的第二个家。
可如今,皇宫当真要成宋佑安此后唯一的“家”时,她却又不得不收敛了性子,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样才该是太子妃该有的样子。
祺贵妃的永华宫是离承昭帝的紫宸宫最近的宫殿,按照惯例,该是皇后的居所。可就连那位被废为妃的先皇后在位时,也被祺贵妃压了一头,到死也没能入住永华宫。
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宠,祺贵妃也是自古以来的独一份。
去往永华宫的路,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总之,是到了。
还未走近,宋佑安就看见祺贵妃一袭贵妃宫袍,雍容华贵,自永华宫门内的绿丛中款款而来。
“王公公可是让本宫等得急了。”祺贵妃笑着打趣,不动声色地拉过宋佑安的手。
王忠全半弯着身子,一如既往地笑,甚至笑得更灿烂了:“都是咱家的不是,惹得贵妃娘娘恼了,咱家现在就去请陛下来哄您。”
祺贵妃眉间的笑意更甚,一个眼神,身后的大宫女便恭敬地献上一小袋沉甸甸的荷包。
“得了得了,你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本宫可不敢恼你,少油嘴滑舌,还不快去复命。”
王忠全笑着接过那荷包,俯了俯身,先小步倒退出两丈远,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唤你来也没旁的事,就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想得很。”祺贵妃紧紧牵着宋佑安的手,并不管什么礼数。
和风拂过两人交握的手上,知趣地绕了个道,也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祺贵妃正打算带宋佑安进永华宫叙叙旧,却被一声呼喊止住了动作。
“佑安!你怎么来啦!”一抹杏色入眸,少女停下脚步向祺贵妃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