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如玉兰
“我们姑娘虽然没有大碍，日日进补也不能懈怠。这些银子，是我们屋里自己掏的，还劳烦妈妈们，除了一日三餐，再多费心煲些汤水给姑娘滋补。”厨房的院子里，二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月牙亲自来交代。
厨房管事的齐妈妈捧着荷包，笑的格外谄媚：
“姑娘真是太客气了。便是你不说，我们也省得，黑鱼、乌鸡都是现成的，炉上还煮着黄芪鸽子汤，我正预备叫人送去呢。”
二姑娘生得端方美丽，月牙肖主，行事也很稳重，她温和笑了笑：
“您老有心了。老太太也说了，姑娘正是该见人的时候，万不能落下病根，耽误大事。我们院子里打叠起精神伺候着，吃食上就有劳您费心了。”
她说的很客气，齐妈妈连连应声：“姑娘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咱们无有不尽心的。”
又特意端出一碟子新做的翠玉豆糕，殷勤着把人送出去。
云屏在院子里洗菜，听旁边的小丫鬟议论：“二太太虽然掌家严厉些，二姑娘倒是个好的，我以前给她屋子送点心，还得过好几回赏钱呢。”
另外一个大眼睛的丫鬟点头附和说：“对呢，我上个月给她拿饭，回来的时候赶上下雨，她还特意叫人拿伞给我。”
“咱们二姑娘们不光对自己人好，在外头的名声也很好呢。听我在马房伺候的哥哥说，二姑娘会画画，之前燕王府的老太妃做寿，她送了一副仙鹤拜寿图，老太妃欢喜的很，还赏了她好些东西呢。满京城的贵妇人都夸姑娘蕙质兰心，抢着要她做儿媳妇。”
大眼睛的丫鬟低声笑道：“你不知道吧，老太妃这是看上二姑娘，想要她做世子妃呢。”
“真的？那二姑娘今年十九了吧？世子爷怎么还不来提亲。”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那王府岂是一般人家，说娶就娶，说嫁就嫁。老太妃虽然喜欢我们姑娘，听说王妃更中意自己娘家那头的姑娘，王爷和世子爷夹在中间没法选，干脆就这么拖着呢。”
“原来如此。”小丫鬟不以为意，“就算不嫁王府，我们姑娘这样的美人，给谁做老婆，谁都要半夜笑醒！”
云屏听得分明，心中一动，慢慢有了计较。
这些日子，她跟在杜婆子后头打下手，渐渐的，杜婆子看她手脚勤快，做事麻利，也不再那么苛责。
偶尔有时候闲下来，还会问她几句闲话，“你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
云屏一板一眼道：“十六了，属羊。原籍在金陵，养父母行医为生。”
杜婆子一听，不由诧异，竟是个命苦的，于是也不再为难她，切了半根青瓜递过来：“给，庄子上刚送来的新鲜头茬，尝尝鲜。”
青瓜是夏季的蔬果，难得春天还没过完，庄子就有供上来的，可见侍弄瓜果的人尽心。
云屏笑着接过来，掏出怀中一方手绢递给杜婆子：“前些日子您都忙，没有功夫跟我说话，我也不敢贸然叨扰您。这是我闲时候绣的帕子，您要是用不着，就拿给家里人使吧，我没别的手艺，就是多谢您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
在陌生复杂的环境中，她禀着少说多看的原则，往日像个锯嘴的葫芦，冷不防今日突然开窍一样，主动献殷勤，倒叫杜婆子刮目相看。
她接过帕子展开一看，上头两株海棠花开的红艳艳夺目，针脚虽有些疏漏，配色却十分鲜亮灵动，
“这是你绣的？”杜婆子问。
云屏点点头：“我手慢，绣的不好。”她又补上：“您放心，这都是我趁着不忙时候绣的，没耽误干活。”
杜婆子难得笑了下：“早听说你因为画鸳鸯才被派来我们这地方，这些日子，看你都不声不响的，还以为你羞愤懊悔，再也不肯画花样了。”
“这算什么。”原来厨房的人是这么看她的，云屏失笑道：“原来您早就留意我了，往后得闲，我给您画花样子。”
杜婆子把手绢叠了两道，贴身收起来：“多谢了。”
她快五十岁了，还是整天围着厨房打转的人，哪里能用得上手绢精细东西。
云屏其实是听到她和别的婆子抱怨，大闺女的生辰快到了，她打了素银的镯子给她，缺个好看的妆裹，这才灵机一动，借机送出手绢。
有了这点情谊，杜婆子对她越发和蔼，有些轻省的活计，尽量就派她去了。
这日午后，又到了往各房各院送点心的时辰，二姑娘的“兰因阁”因为多了一罐热汤，食盒比别的都重，小丫鬟们捡着轻便的食盒，一溜烟的走了，独剩下那只装了热汤的食盒。
齐妈妈叉腰站在院里骂：“偷奸耍滑的小蹄子，人多不做事，光吃饭不干活，成天就知道好吃懒做！”
云屏正把碗碟洗好，甩干净手上的水珠，站出来道：“妈妈别气，我去吧。”
这不是难事，她之前也跟着丫鬟送过几回，因此齐妈妈倒也不担心，只是问她：“去兰因阁，你认得路不？”
云屏想了下：“往东过梅园，抄近路绕过小池塘，宝瓶门的那个院子就是。”
见她识得路，齐妈妈便挥手叫她去了。
侯府很大，单是内院就一眼望不到头，亭台楼阁林立，回廊相接，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一路往东，过了种满莲花的池塘，门前栽着玉兰花的院子就是‘兰因阁’。
午后时光静谧，院子里静悄悄的无声，云屏在门口张望一阵，没见到小丫鬟出来，只好顺着游廊往上房去，小小的院子里，中庭也种着玉兰树，正是玉兰盛放的时节，一朵一朵明灯似儿的悬在枝头，微风拂过，叫人心头都静了。
正屋门上的湘妃帘子高高打起来，阳光直直洒在水磨石的地上，尘光飞舞，恍惚是涌出一篷一篷的热浪，西次间的雕花窗下，黑檀木的卷案书桌前，二姑娘穿着家常的淡粉色长衫，斜斜挽着垂髻，鬓边一朵珍珠做的玉簪，亭亭而立，玲珑芬馥，和院子里的玉兰花一样绰约动人。
月牙正挽起袖子，在拳头大的瓷钵里调弄染料。
陆映柔提笔沾了一下，笔锋在空白的宣纸上划过，随即便摇头道：“这颜色还是不对。”
月牙伸头望过来：“我瞧这颜色挺好看的呀。”
陆映柔举着画笔迟迟没有放下，温柔的声音着微含轻愁：
“那年大姐姐还没入宫，我和她陪着祖母回娘家，顺着曲江一路南下，正值三月桃花杏花争相盛放，我和她坐在船头闲话，暖融融的春风，江中波光粼粼倒映花开如霞，两岸峰峦叠嶂，徐徐后退。当时我只觉得，人间美好不过如此。”
她慢慢放下画笔：“如今她一入宫，我们姐妹见面都难。难得圣上恩准她十月省亲，我想把当时情形绘成一幅画卷赠与她，自然想要尽善尽美。”
月牙被她话中的愁肠触动，慢慢直起身说：“姑娘的一片苦心，我都明白。幸好墨稿已经画出来，只要寻到合适的颜色，很快就能上色完成。您也不用着急，已经试了这么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定能找到你想要的颜色。”
她话中所描绘的景象，让云屏也若有所思。
正沉思中，忽然从回廊后头出来一个小丫鬟，迎着云屏走过来：“你是谁？”
云屏忙道：“我是厨房的人，过来给二姑娘送点心和人参乌鸡汤。”
小丫鬟伸手接过来：“给我吧。”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从大开的槛窗看过来，月牙率先走出来：“院子里怎么连个当差的人也没有？”
她声音不大，但是满含威严，小丫鬟忙蹲身告罪：
“是小娟和我看院子，才刚姑娘叫去库房找染料，我跟着去帮忙，就走开了一会儿的功夫。”
月牙板着脸：“我看是姑娘平时太好性，才纵得你们无法无天。要不是你们伺候不精心，姑娘怎么会崴脚，我看二太太要发落你们，姑娘就不该拦着，吃顿好打才能长记性！”
小丫鬟吓得连连告罪，屋里的陆映柔听见她在发落人，不禁笑劝道：“好了。你别说她了，叫去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小丫鬟摇头说没有：“库里放染料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姑娘说的那个什么石头。”
陆映柔略显失望：“纯色的孔雀石难得，我记得以前有过一块，或许是顺手送人了吧。”
就在这时候，云屏忽然出声道：“姑娘是要画山峦的青绿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