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葬礼
这几天李秀勤腿疼的厉害,夜里常常能痛醒。
白天也是尽量不下床,吃饭都得端进屋子里。童覃说:“奶奶,去查查吧,在医院拍个片子,老这么疼着怎么行?”
童阳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但李秀勤又拗得很,他只好在医院挂了号,又拜托李岛来接人。
李岛卖了之前的破面包,换了辆小轿车。他穿了个黑色运动外套,耳朵上戴了个圆耳钉。
童覃好说歹说把李秀勤劝上去,不过李秀勤兴致倒是不高:“不是要命的病去什么医院?是要命的病去了也治不好,白扔钱。”
谁也没把这话当回事,童阳觉得顶多就是骨质疏松或者老年人关节炎等慢性病。他在住院部借了个轮椅,推着李秀勤去做x光,结果人家直接把家属单独叫过去了。
“我是说可能,现在从片子来看……够呛,先做好心理准备,但咱也不能完全确认。这样,你们去做个抽血化验……”
童覃忽然有些腿软,他慌忙拽住童阳,像是拽住救命的绳索:“应该不是吧?”他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热。
童阳脸色白得吓人,他表情完全滞住了,不是骨质疏松?就是腿疼……骨癌?他沉闷的看向童覃,伸手摸摸他的后背:“没事儿,医生都没敢点头,先去验血……小覃,别这个表情,别吓着奶奶。”
童阳努力控制好表情,带着童覃下楼重新挂号,回来的时候李秀勤有些闷闷不乐:“来一趟就得查查查,有病没病都得查个遍……”
李岛笑道安慰老太太:“孙子孝顺,都查一遍就放心了。”
童覃从李岛手里接过轮椅,李秀勤问:“那大夫说什么了?”
“老年人慢性病,得去验验血,查明病因好对症下药。”童阳清了清嗓子。
李岛看出俩人表情挺难看,也没敢问。楼上楼下一趟一趟的跑,跑一趟脸色就难看几分,到最后跟人家大夫在屋里交代了小半个小时。
童阳拿了个单子出来了,童覃出门就跑:“我去趟厕所。”
“怎么回事啊?神神叨叨的,是不是又让查?”李秀勤问,“我一开始就说别来,你说这不是欺负……”
“奶奶,人家医院说了,您这骨质疏松严重,弄不好要骨折的。建议是在医院先观察一段时间……”
“哎呦你看你看,是不是要讹钱了?骨质疏松是老年人常见病,哦我骨质疏松就把我撂医院了?躺一天能怎么着,能躺好了是吧?”李秀勤从李岛手里抽过拐杖,作势就要站起身,“我不住,谁爱住谁住,把老婆子撂医院叫孝顺是吧?小岛,扶我一把……”
“奶奶,不是……”童阳忙把李秀勤按轮椅上,“在医院还方便一点是吧?我跟小覃放了学就来医院,跟在家里一样,这有什么……”
“哥。”童覃洗了把脸,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没大事儿,咱回家吧。”
童阳在药店给李秀勤买了台轮椅,说是怕骨质疏松导致脆性骨折。李秀勤不愿用,好端端能走路坐什么轮椅?又不是瘸了。
李岛把轮椅帮忙载回去的时候倒是说了一句:“老太太花钱我那还有点,不够就说。”
童阳忽然绷不住了,靠着车背缓了好一会儿,哑声道:“骨癌,晚期了,治疗意义不大。最多……俩月。”
李岛低头点了跟烟,又递给童阳:“来根儿?”
童阳接过烟,点上,轻轻吸了一口,又苦又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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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勤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天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去杨清俞他奶奶家坐着唠嗑,一坐就是大半天。
童阳忽然想起他刚来的那段日子。
李秀勤是雷厉风行的人,照顾孙子,买菜洗衣,照看院儿里种的那几颗葱蒜,闲下来就在外面领手工活做,她给人家编吉祥结,织手工套子。
童阳之前也跟着学过,但他编的丑,回回都让李秀勤拆了重编,之后李秀勤就不让他碰了。
那时候没电视,有段时间李秀勤天天督促他学习,从一年级到四五年级,语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一个词一个词的领读、默写,背诵诗歌谚语寓言故事。数学从加减乘除到分数小数,计算题、应用题,那时候他觉得奶奶是可以和神佛沟通的人。
他许愿希望神佛保佑李秀勤长命百岁,可他的神佛听不到。
童覃变得沉默。他回家就安安静静写作业,等童阳也写完作业就打开电视,然后跟去厨房忙活,做好饭就去杨清俞家接奶奶。
那段时间电视声音是家里的主旋律,有时放八点档肥皂剧,有时是新闻,也有时候是综艺,似乎只要打开电视,那种温馨的声音就能把家里的沉闷气氛盖住。
童阳感觉童覃对外界产生了某种抗拒力,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没办法挽回生命的流逝。
李秀勤的病在晚期完全靠药物止痛,神经一类的止痛药会上瘾,一开始还好,到后来疼的不行又去医院开了新的处方药。李秀勤似乎是有预感,那天把童阳叫到跟前,神色庄重道:“小阳,我老觉得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跟奶奶说实话,还有几天?”
李秀勤盯着他,眼皮下耷,眼睛有些浑浊,她又问:“几个星期?”
“你们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奶奶不是那么矫情的人,你们不说我也不问了。”她头一偏,从耳后掉出一绺灰发,“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啊,就是你跟小覃能有出息,可老天爷自有命数,我福薄命浅,可能等不到那天了。”
童阳有些哽咽:“奶奶,不是……”
“小阳,奶奶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决定就是留了你。”李秀勤腿疼,躺下的时候只能弯曲着,转身的时候有些困难,她微微侧过身,拉住童阳的手,“你和小覃是弟兄,以后有什么事啊,互相照应着点儿,他小,犯了错你就教他,别让他走坏路。人家都说没爹娘的孩子心思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你和小覃都是苦孩子,可也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好孩子……”
童阳看着眼前这个瘦瘦的小老太太,她是个多苦命的人儿啊?中年丧偶,老年丧子,人生三大苦难占了俩。可她不声不响就把这命运发的难给抗住了。
她不但抗下了自己的命,甚至还抗下了童覃的,顺手又接住了童阳。她一天天一年年把小屁孩们养大,自己却像燃尽的老蜡一样,变得衰老,行动力迟缓,逐渐燃尽自己的生命。
她……童阳忍不住呜咽,那双苍老的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李秀勤说:“哎呦,快别哭了,我这要死的人都没哭,怎么反倒要安慰你了?”
“奶奶,您放心,我把小覃当亲弟弟。”童阳说。
李秀勤去世是在下午,已经到了六月份。院子里的香椿树冒了嫩芽,油亮亮的。
这一带没被开发到的老城区还保持着传统红白事的主持模式,出殡那天闹哄哄的,几个本家的叔伯帮着请了大戏班子,安排需要的纸钱、白布、花圈……
当时不提倡土葬,火葬之后的骨灰就摆在北屋,临时搭了一个小小灵堂。
童阳忙前忙后,努力把丧事办的妥帖。李秀勤生前是体面人,又注重这些,去世后肯定也要体面的。
纸扎的轿子、汽车、小洋楼,葬礼那天安排吊唁的人,收拾屋子准备吃饭的地方,以及家里灵堂的布置,都得和几个叔伯商议着来,尽可能做的妥善。
童覃的姥姥姥爷是前一天赶到的,他们的意思是把童覃接去东北,学籍也转过去。
童阳马上上高三,高三时间短任务重,一晃眼的事儿。转不转意义不大,看童阳自己。
童阳忙着布置丧礼,没功夫想这些。童覃这些天心理太压抑,奶奶去世让他心里最后那根弦崩了。姥姥姥爷毕竟是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在姥姥跟前嚎啕大哭。
等葬礼忙完,等这场办给亡灵与看客的热闹忙完了,这个家里再没有李秀勤的身影。
童覃坐在床上,目光呆滞涣散,眼睛肿的像个核桃。
童阳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了:“你要跟姥姥姥爷去东北吗?”他这几天事情太多,嗓子哑了好几天了。
童覃回过神看他,眼里带着些疑惑。
童阳解释道:“姥姥姥爷说……”
“你要走吗?”童覃问,“你…也要走?”
童阳一下没反应过来,他以为童覃问他要不要跟去东北,他说:“我去不了。”
再说,这个家他住习惯了。他哪都不想去,如果童覃需要离开……童阳缓缓闭上眼睛,如果童覃需要离开,他没有反对的理由。他顿了顿说:“你想去就去,不用管我。”
夜晚永远澄明清澈,和他来的那天晚上有些相似,又全然不同。童阳忽然想到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跌跌撞撞找到的家终于面临崩塌,就像是做了一场近乎完美的梦。梦醒了,就碎了。
童阳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忽然身后的人蹭了上来。
他以为童覃是睡着了翻身,便任他搂着没再动弹,过了好长一会儿,他听见童覃细细的哽咽。
童覃带着哭腔轻轻说:“哥,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