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偷
童阳有阵子没拿黄大勇给的手刺了,那手刺还是冷森森的,泛着股子白光。木制手柄上的花纹有种厚重质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童阳隐隐有些兴奋。
这小小的手刺马上就能换来一台让李秀勤高兴的彩电了。
他这次没去远处,就在附近溜达。他老早就相中了那个男人,那个——巷尾女人的丈夫,他回来了。
穿着一身看上去挺体面的西装,夹着公文包,梳着油油的大背头。
油头粉面。
童阳在心里想,要是黄大勇在,肯定得怂恿他去探探手。
那鼓囊囊的公文包里应该放着文件,手机钥匙都别在腰间。这种人要体面,出门顺手花钱肯定不能在公文包里翻,所以会把钱包和手机一起别在腰间。
左撇子别左边,右撇子别右边。童阳观察了一阵,发现那人的钱包在左边。他一路跟着那人出了巷子,又去了家餐厅吃饭,吃完饭又出来,终于让他等到个机会,西装男没烟了。
路边又没小卖部,他去了家商场。商场过年人多,人们拿东西排队,童阳跟在人身后,熟捻的探过手去。
但他忘了这种地方有监控探头。
童阳的手法太老练,老练的甚至让人感觉像是电影里才能出现的桥段,派出所的警察都看愣了。
李秀勤被叫过去的时候人都是懵的,她跟警察说了一路肯定弄错了。童覃气鼓鼓的直跳脚,问他们是不是假的警察,还想叫杨清俞帮忙报真警。
童阳在接待室里坐着,手上缠了一圈绷带。
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数那人钱包里的钱,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零钱。钱没数完,就被人家带着警察找过来了——“你是李秀勤家那大孙子吧?”
童阳如被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地站在原地。
他想说不是。
不是。
我……
我叫……
为什么就成了李秀勤家的大孙子呢?
为什么是李秀勤家的大孙子呢?
他怔怔地被带到派出所,看着那个西装男有鼻子有眼的和警察说话,他说一句,人家就劈里啪啦在台式电脑上敲一句。
“我们住一条巷子,这小孩应该是她孙子,要不就是亲戚。”
“进门出门都能看见,啧啧……真想不到。他这么熟练莫非早就摸准了我?”
“看着也不像呀。跟他弟弟,就是她家那个小孙子,还有我们巷子的另一个小孩一块玩儿,都和和气气的,那个小孩见了我还管我叫叔。”
“你说一个小孩家家的,和一群小孩在一块玩的时候,他看什么呢?这老太太也是,看着人挺体面,怎么能养出来个贼呢?”
“哎。不会是这老太太让他干的吧?这也没准,我们街坊邻居谁家有几个钱……哎呦哎呦,流血了!他手怎么了?我可没打他……”
西装男着急的叫,几个警察手忙脚乱掰开童阳的手——他死死握着那把小手刺,匕首横在掌心,在手心划出两条血口子。殷弘的血呼呼往外冒,旁边肉都翘起了卷边儿。
“赶紧去拿棉签纱布过来!”
童阳听见自己手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被掰开了。
被缠上了。
不是这样的……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却说不出一句辨驳的话。
心里回荡着一个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重复的在他脑子里念着——完了。
完了……
他忽然想起刚到这里的时候,出了火车站,身上的钱丢了。他找遍全身都没有,把大挎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口袋里除了几个钢镚儿他一无所有。
那时候也是这种心情。
完了。
不对,比那时候还要难过一点。
童阳木讷的看着自己缠好绷带的手,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比李老头打他还要难过,比在陌生的地方丢了全部家当无处可去还要难过。
他甚至想,如果可以接受惩罚,就让李老头过来,把他打个半死也行。
他往窗外看了一会,奶奶应该在杨清俞家看vcd,小覃最好也跟着去了。那样警察就找不到他们……
他……他想去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去个陌生的地方。奶奶刚正不阿,小覃正义善良。他是怎么跟这么一户人家建立联系的呢?
警察是好人,小偷是坏人,警察抓小偷……他是小偷。
……
童阳眼睛模糊的看向窗外,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哎呦,肯定不是。我盆里衣服还泡着,饭也没做,这不耽误事嘛!”
完了……
恶鬼在他耳边轻轻吹气,告诉他,完了。
童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看向门外。前几天下了雪,阳光照在派出所院子的雪堆上,明晃晃有些刺眼。
他忽然感觉,跨不过去了。
他和那道门之间隔着一道沟壑,怎么都跨不过去了。
他没迈出去,李秀勤带着童覃迈进来了。
李秀勤一进门,看见坐在角落怯生生看着她的童阳,愣在原地。
旁边的警察刚想说情况就被打断。
“怎么了这是?”李秀勤急忙走过去,“他们把你强拉过来的?手怎么了?谁诬陷你的?是不是跟人家打架了?”
“阿姨您别着急,现在是这么个情况……”
“哥,哥,你手怎么流血了?”童覃巴拉开童阳的手,童阳使劲往回缩,力道不小,扯得伤口又泅出一滩红血印子。
“哥,你怎么了?”童覃抱着童阳的胳膊开始呜咽,他人小胆子大,边哭边对着人群吼,“是不是你们欺负我哥了?”
旁边的实习警表情有些尴尬,毕竟这孩子到这儿以后,谁也没注意到他手里还捏了个手刺,再晚发现一会手刺就要握进手掌了,这孩子居然一声也不吭。
“我就知道……”童覃还要说话,忽然被李秀勤喝住。
电脑上监控录像的片段又被循环了一遍,收银员重复播放的结账声,像小小的炸弹,从耳朵被丢进童阳身体里,轰然炸响。
李秀勤问:“为什么要拿人家的钱?”
她没用那个难听的偷字,她也觉得难听。
“我哥没有拿!你别听他们乱说。”
童覃帮他辩驳的声音像倒着长的刺,明明是对外人凶的,却一根根刺进他的内脏,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往外渗血。
李秀勤气昏了头,一把扯过童覃,把他甩在电脑办公桌上。那段几秒钟的监控录像仍在无声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播放童阳的罪过。
他想,李秀勤要问他什么呢?
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偷了多久了?谁教你的啊?为什么要偷?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怕李秀勤问。
但李秀勤除了那句脱口而出的质问之外,其他什么也没说。
她怎么都不问问她呢?
……
他听见李秀勤跟人家警察说:“这孩子不是我领养的,他娘死了,他爹进了大牢。俩孩子关系好,我就一块照顾着……”
“哎呦,我就说呢大娘,劳改犯的孩子可不兴养啊,你还让他跟小覃一块玩?看见了嘛,小覃早晚得让他教坏了。”
“你行了你,他爹劳改犯跟他有什么关系?当着孩子面说说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没看孩子这反应?他像是偷钱的人吗?”
……
未成年犯罪本着从轻发落。加上西装男邻里之间不好撕破脸,又私下答应李秀勤达成谅解,最后只在派出所留了个笔录。童阳不记得那天他是怎么跟着磕磕绊绊回了家,反正已经在心里把下一步的路线规划好了。
他想着,那就走吧。他没爹没娘,李老头是杀人犯,黄大勇是劳改犯,他是小偷……
那就走吧。
家里一连几天持续低压。童阳偷偷写了封信,思来想起又觉得不好,最后修修改改,干脆都撕了,只留下句简单的话,他写——
谢谢奶奶和小覃的照顾。
对不起,勿念。
春节过完了,火车站的人陆陆续续开始往回返。童阳上次决定走的时候也是在年后,差不多的日子。
他蹲在火车站旁看,站前的小广场上有一群女孩在踢毽子,其中一个居然还是他同学。
多神奇。他和这个陌生地方竟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系。在这个分明是他乡的城市,竟也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熟人了。
童阳希望看见一群踢球的小孩儿。希望看见那个帮朋友抢球爱多管闲事的小屁孩,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抱着行李在候车室睡着了。
那趟南下的火车是在后半夜,童阳把胳膊都掐肿了,还是止不住哈欠连天,最后只得抱着行李沉沉睡去。
候车室的温度直逼零下,在这里值勤的工作人员都穿着厚厚的绒大衣。童阳蜷缩在靠后排的椅子上,小小一团,根本不起眼,也没人注意。
他醒了几次,每每看向墙上的大钟,恍惚间觉得时间还早。
外面开始飘雪花,白鹅绒一样的雪片在橘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柔和温暖,童阳迷迷糊糊看向窗外,他想,这个城市真好。
可惜,他得走了。
说不清是困得还是冻得,也可能是发高烧烧过去了。童阳醒来时看到洁白的天花板。
脑子昏昏沉沉,他往下看,窗外是铅灰色的香椿树枝杈,然后感觉到身上还挂着什么东西。他动了动,扭头看见熟睡的童覃。
童覃眼皮红彤彤的,眼角还有泪痕。就那么乖巧的伏在他身边,像只温驯的小狗。
童阳把胳膊轻轻抽出来,给他掖好被角,推门出了房间。
东屋的门开着,只虚虚掩了条缝。偷过门缝,童阳看到李秀勤在香案前跪着祷告,他的心忽然又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