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伟大的事业
深知自己不是纪允炆对手的老和尚很快就冷静下来，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放松，平静地将禅杖放下。
他知道：纪允炆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
“剑尊武艺卓绝，老衲佩服。”
作为一个早就已经失去了视觉的人，老和尚在这些年间练就了非凡的气息感知之术，靠着这门绝技，他对于周遭世界的感知甚至比绝大多数耳清目明的人要更清晰更深刻。
但此刻，他几乎感觉不到纪允炆。
在他那独特的“视野”中，纪允炆应该在的位置，只有一团扭曲的黑暗，连带着周遭的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随着纪允炆站在他身旁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对于周围世界的感知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几乎再次回到了最初失去视觉的那段时间。
这个人，果然如同传言中的那般深不可测！
老和尚当然猜不到眼前的剑尊就是那晚他在鲁国公府遭遇的不速之客，但以他所代表的那些人的谨慎，早在这次接触之前，他们就已经尽全力对纪允炆这个人进行了了解。
哪怕在大夏国都以一己之力镇压严世嵩叛乱这种绝密，他们同样也得知了。
正因如此，他们才最终决定直接与纪允炆进行接触。
毕竟，哪怕是对于他们来说，像是纪允炆这种程度的强者也是异常宝贵的。就算自己用不上，也绝不能让他为敌人效力。
“客套话就不用接着说了。”纪允炆松开了按住老和尚的手，转身走向凉亭。
解颖秋等人也都随之解除了戒备的姿态，在纪允炆坐下之后聚集到了他身边。
至于程仲谋的五位义子，则是连滚带爬地赶到双锤身边，确认他的状态。
很快，他们就情不自禁地传出了喜出望外的欢呼声。
至于老和尚，他并没有理会那五人，就好像他们跟自己不是一伙的一样。他同样来到凉亭之中，随后安静地站着。
“坐吧，不是要谈谈吗？”纪允炆看着静静站在桌旁的老和尚，笑道：“这么站着，莫不是还想要动手？”
“剑尊尚未赐座，老衲不敢造次。”老和尚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
剑尊的性子，就算他们此前没做过调查，方才发生的这些事情也足够说明问题了——虽说答应了可以谈，但要是自己因此就直接坐下来，难保不会被扣一个“蹬鼻子上脸”的帽子刁难。
“呵呵呵，看来高僧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不过无所谓，坐吧。”
得到了纪允炆的示意，老和尚才缓缓坐下。
“有话直说，找我什么事？”纪允炆并不喜欢弯弯绕绕，也不打算给老和尚整那些弯弯绕绕的机会，因此话语中很自然地带上了威胁的味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谈话的时候有什么习惯，但你今天要是敢绕弯子，就别怪我用别的手段撬开你的嘴了。”
“剑尊性情中人，老衲明白了。”对于纪允炆的威胁，老和尚不为所动。
到了他这个岁数，又有这般地位的人，这种威胁已经很难对他有所触动；甚至于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像这样直白而低级的威胁技巧，都已经不屑于用在别人身上了。
但是不畏惧并不代表着不在意，这正是他们和那些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蠢材最大的区别——他很清楚以纪允炆和阮莺的本事，要让他开口真的毫无困难。
仅仅是方才的这点时间，他对于纪允炆的实力就有了大致的认识，在这个人面前自己可能连自杀的机会都没有。
“剑尊说想和够分量的人谈，老衲虽德薄才疏，但想来也算是能符合剑尊的要求。”老和尚语气不急不缓，但又充满自信，显然是非常确信自己担得起“够分量”这个评价。
“剑尊的提议，我们接受。”
用最直接的方式，老和尚对纪允炆之前在銮天楼的提议做出了答复。
“是吗？”纪允炆笑了笑，并由表现得多么喜出望外，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那么，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想来应该不只是那个东西的制作方法吧？”
虽然也有高估对手的可能，但对于麒麟党这种类型的敌人，纪允炆向来是宁可小题大做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之前表示送给对方，而且以制作方法为饵吸引对方上钩的东西，是一种丹药，一种无比神奇以至于世间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它并不存在的丹药。
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天下无敌，千秋万代。
这世界上绝大部分权力者所渴求的无非就是这十六个字，哪怕是那些暗藏阴影中，仿佛展现着不可一世高远志向的也一样。
越是高远的志向就越是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实现，去守护，因此往往越是雄心壮志的权力者就越是执着于永生；而真正能懂得不世伟业绝非一人之功，有勇气放手将希望和事业一代代传承的人少之又少。
纪允炆给他们的，就是能带来永生的丹药。
当然，是虚假的永生，但其功效也足够蒙骗对方了——衰老的身躯肉眼可见的恢复年轻、无尽的力量不断涌出、修为大幅增长突破一切瓶颈在这样的体验面前，谁又会对这样的丹药有所怀疑呢？
服下那颗丹药的人，对于这世间的诸多生灵来说至少也能称得上半神了。
将这样的丹药送给敌人，纪允炆不担心吗？
答案是不担心。
半神就半神吧，到时候杀了就是。
心底里，他还真的很渴望对方之中有人在吃了药之后能够拥有与他一战的实力，让他久违的体验一下生死相拼是什么感觉。
当然，这一切，老和尚都是不知道的。
那丹药的效果实在太过惊人了，如果能够得到制作的方法，他们的大业将会畅通无阻；同时，纪允炆的这句话也让他对这位性情古怪的大宗师又看重了几分。
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剑尊的价值，绝不仅仅是一名大宗师，也绝不仅仅是那神药的制作方法。
他本身就是宝藏！
“我等的伟业，需要剑尊出手相助。”老和尚的声音诚恳起来。
“那我有什么好处？”
让老和尚震惊的是：纪允炆竟然完全不关心他口中的伟业究竟指代何事。
但好在，针对这样的情况，他早已准备了应对的方法：“剑尊曾说过，想要一个全新的大炎。”
“这正是我等伟业的目标。”
“嗯哼？说来听听。”纪允炆来兴致了。
全新的大炎？这个目标并不算新奇，从古至今造反或是谋划大事的哪个不是打着这一类的旗号？纪允炆只是好奇：这样一个躲在暗处只手遮天的组织所期望的是怎样一个“全新的大炎”。
“如今的大炎，是一个正深陷于危机之中的国家。”
和尚终究是和尚，说起自家大业来都佛里佛气的。
“皇帝一意孤行推行所谓新政，让朝野一片混沌；百官借其势或谋取私利或互相攻讦，让官场乌烟瘴气；百姓既不知道如何适应新政，又不知道如何抛弃千年来的祖宗法度，整日在新旧之间惶惶。”
“东方诸国逐渐崛起，朝廷却视而不见放任自由；东西方和平多年，朝廷却依旧每年空耗钱财维持军力。这难道不是轻重不分？”
“如此下去，只恐国将不国，大炎将成为又一个晋国，遭到他国分食。”
“不过短短五十年前，我大炎都还是世间霸主，威德之盛使四方畏服，无上荣光让全天下都艳羡不已。”
“我等伟业，正是要将大炎从这危险的泥潭中拯救出来，重现当年的荣光！”
老和尚结束了他并不算长的讲述，静静等待纪允炆的回应。
至于纪允炆？
老实说，他很失望。
他本以为，能够让姬世恢都一度陷入不得不以身以命入局境地的所谓麒麟党，会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可怕势力，有着寻常人完全想象不到也根本不能了解的宏伟愿景。
谁知道不过就是一群被姬世恢新政动摇了利益根基，着急忙慌要保住并恢复自身地位的遗老在暗地里搞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管这破事了。
这些逆大势而为的老东西，纪允炆就算不管，他们也会被大潮所淹没的。
可，真的只是如此吗？
一想到镇西都护府这个钉子，纪允炆就觉得这些人没那么简单，他们绝对不只是一群恼羞成怒想要保住自己利益的保守派那么简单。
大炎的新政是何时开始的呢？
是当年那场和西方世界的大战之后。
那场大战东方胜了，但说得上惨胜如败——大炎作为东方世界的屏障，损失在东方诸国中最大，仅仅是天玄府覆灭一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就难以估量。
在那之后，大炎意识到了自己在数千年的时间中，早已变得僵化、臃肿乃至腐朽，国内许多藏在水下盘根错节的势力无时无刻不在掣肘这个国家的一举一动。
天玄府为何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最后全部以身殉国？因为朝中奸臣作梗；朝中何以有奸臣酿成此等大祸？因为奸臣背后是一个底蕴雄厚历史悠久的势力。
自那时起，大炎的皇帝决定做出改变。
大炎将会清理所有的这些累赘，不仅如此，还要追求一劳永逸地防止这些淤积的污垢再次出现！
新政，便是从那时开始拉开帷幕。
可想而知，这样的新政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在大炎漫长历史中不断生长、不断发展起来的庞然大物——那些世家、那些商会、那些门派
同样可想而知，完成新政，不再受到这些东西牵制的大炎，将会重生般变得比以往更为强大！
如果说这些遗老遗少仅仅是不希望自己手里的蛋糕被人打翻，那么谁最不希望大炎变得更加强大，只愿意看见大炎在泥潭中逐渐变得更加腐朽呢？
答案显而易见：西方世界。
纪允炆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麒麟党能够对大炎上下渗透到如此地步？因为这些抵触新政的遗老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千百年积攒下来的庞大资源，他们的触须遍布大炎每一个角落，而且如今他们还聚集为一个整体！
为何程仲谋还有他五名义子那样的军人也会甘愿被当成棋子？因为这些人所说出的话语和目标非常具有煽动性——没人知道新政会将大炎带往何方，但却谁都知道“新政以前的荣光”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世界，很多时候简简单单一句“祖宗之法”就能起到难以想象的作用。
为何他们口中的伟业会需要让镇西都护府脱离皇帝的掌控，甚至为此不惜杀害一位皇亲？因为只有这样，西方才能更方便的插手，才能更方便的渔翁得利！
纪允炆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这些老家伙们究竟和西方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麒麟党的这些成员们虽然古老而腐朽、顽固而僵化，但绝对不愚蠢，愚蠢的势力是无法保全自身到今日的，他们不会不知道与西方达成协议无异于引狼入室。
难道说他们有办法既能利用西方作为计划的一环，又能保证西方的爪子不会伸到东方来吗？
纪允炆需要知道他们的计划，然后把他们，还有西方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一网打尽。
“剑尊意下如何？”
纪允炆的沉思在老和尚意料之中，毕竟在听到这样一个大计划之后，不论是谁都会震惊一二、思索一番的，因为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而且，没有直接拍桌子站起来说他和他所代表的伟业是犯上作乱，说明剑尊也是聪明人，确实有交涉的可能。
将来伟业若成，空出来的皇位由这位燕王坐上去也许是个好主意。
“我承认你说的事情挺宏大的。”纪允炆也是沉得住气，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道：“可你还是没说这样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毕竟你口中的所谓全新的大炎，对我好像也没什么吸引力。”
“那么，剑尊想要怎样的大炎呢？”老和尚保持着冷静，伟业被人贬低他当然恼怒，但他绝不会因这点恼怒就贸然放弃一个有价值的潜在盟友。
“有趣。”纪允炆不假思索，“我要一个有趣的大炎。”
“征伐四方、一统天下可还算得上有趣？”
“还行吧。”
“那剑尊便更应该加入我等伟业了。”老和尚笑眯眯的，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那苍老得过分的脸上反而有点恐怖。
“重现大炎荣光，当然要让四方敬服，不论是东方那些僭越帝号的小国，还是西方自以为是的野蛮人，大炎都会让他们俯首称臣！”
嚯？你们对西方是这个态度啊，那看来你们确实是抱着利用他们的态度咯？
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也用同样的眼光看着你们呢？
“嗯，听上去确实有点意思。”
“那——”
“行吧，我就看看，你们究竟能不能让我找些实在的乐子。”纪允炆说着，将手伸向一旁的文裳卿说道：“裳卿，纸笔。”
文裳卿熟练地取出纸笔交给纪允炆。纪允炆则是接过纸笔之后快速地在其上书写起来。
仅仅写了两行，他就感觉到阮莺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不愧是莺儿，已经看出来了吗？
纪允炆无声地笑了笑，随后把写满了的纸丢给老和尚说道：“这就是那东西的制作方法，就当是我的，嗯，入伙的表示？”
“老衲先谢过剑尊了。”老和尚行礼的时候，心里既轻松也高兴。
手中的药方当然是无价之宝，但能够收获剑尊这样一个盟友，才是他今日最大的收获。
他有预感：剑尊今后会对他们的伟业带来惊天动地的影响！
“所以，有哪些事需要我做的？”
“若有需要剑尊出手之处，会有人前来恭请。”
“这样啊。”纪允炆点头。
随后是一阵沉默，此时程仲谋的五义子已经站到了凉亭外，巨盾背着双锤，纪允炆看得出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强行压抑着对解颖秋等人的敌意。
“怎么？”
纪允炆突然开口，让五人惊出一阵冷汗——如果纪允炆今日开口说要他们五个永远留在这里，只怕老和尚不会阻拦。
跟纪允炆比起来，他们对于伟业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还不走，是打算留下来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