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我说给你
夜深了。
李阿叔喝得有点高。
夏大雨照了手电筒送他回去。
乡下的夜黑得透彻,黑得扎实。
远山就像一头头沉默的老牛,懒得再去看这人间一眼,更不肯发出那声“哞——”的呐喊。
山的怀抱里搂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庄,也是困了、倦了,沉沉睡去,进入了梦乡。
有几盏零星的灯火还未熄灭,睁着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
村中那棵百年老核桃树,伸出巨大的手掌,仿佛要把天地拢住。
天愈黑,星更亮。满天的星星就像是从老核桃树的枝丫长出来,花儿一般开得绚烂。
“阿小妹哎——我说给你唷——阿哥夜里头想你——夜里头想你——想你喔——想得睡求不着啊——睡求不着——”
李阿叔扯开嗓子吼出了一段曲儿。他的曲儿高亢、嘹亮,在夜里显得特别响震、特别悠长。
酒有些上头,夏大雨也跟着吼了起来。两人的曲儿互相应和,形成了二重唱——
“我说给你唷——说给你——阿哥夜里头想你——夜里头想你——想你喔——”
村庄被唤醒,远山被唤醒。村庄回应,远山也回应——
“睡求不着啊——睡求不着——睡不着——”
惊起几只野鸟、几声狗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吼了一阵,酒气挥发,舒坦多了。
不觉到了李阿叔家门口。
“回见!慢走!”
“阿叔!”夏大雨叫了一声他。
“甚事?”李阿叔回头。
“么事么事。”夏大雨挥了挥手。
本来是想说说李阿叔跟娘的事儿,再问问父亲的下落。
但最终没问。
问不出口。
夏大雨回到家,母亲还没有睡觉。
“娘,还没睡呀?”
“我给我儿纳几双鞋垫哩。”夏米说。
“娘,要注意身体啊!”
“我身子骨好着哩。”
火盆里火有些小了,夏大雨又添了几根木柴。
“娘!”
“哎——”
夏大雨不知该怎么开口。
“咋了呀?”夏米问。
“我想说个事。”
“你说。”
夏大雨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和阿叔……”
“哎哟!”针尖刺破了夏米的手指,指尖冒出了一粒血珠。
“……是不是去……扯个证?”夏大雨接着说。
夏米把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似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夏大雨用吹火筒吹了吹火,火又燃了起来,亮了起来。
“儿呀,娘晓得你的意思,但……”
“娘是咋想的哩?”
夏米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说:“是得跟你说说那个事、那个人了……”
轻微的“噼里啪啦”声中,火盆里的木柴溅出几星火花。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十九岁,快二十岁。
“唉,那时节呀,咱们这地儿穷。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是咱一家,家家都差不多。
“那之前,我上了几年学,高小毕业,家里没钱,供不起了,就回家里干农活。
“锄地、砍柴、割草、煮饭、喂猪、放牛,啥都干。磨豆腐、做凉粉、舂饵块也是那时学会的。
“当年,你娘可能干着哩,样样事都会,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再加上,我身条子好,脸盘子俊,大黑辫子粗又长,说是‘一枝花’也不过分哩……”
夏米停了针线,沉浸在了往事里——
“后生们都馋着我哩。都要娶我做媳妇儿。都抢着接近我,抢着帮我干活。变着法对我好。
“我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我上山砍柴,他们就跟着砍柴;我下地除草,他们就跟着除草。
“后来,就有不少媒婆上门说亲。我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都排着长队想娶我哩……”
夏米脸上现出了微笑,甜蜜的微笑,少女般的微笑。
“那些后生里,也有阿叔吧?”夏大雨问。
“是啊,你阿叔最起劲。他对我那是真的好。
“我要风,他就给我风;我要雨,他就给我雨;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恨不得给我……”
夏大雨听得入了神。没想到母亲年轻时候蛮风光的哩。
“他还会唱曲儿。曲儿也编得好,唱得好。会哄女儿家哩。我也喜欢唱曲儿。有时也会唱上几句,逗他哩。”夏米说着,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阿哥哥喂——我说给你哟——妹子白日头想你——白日头想你——想你喔——,想你想得伤神得很哟——伤神得很哟……”
随着她的曲儿声,夏大雨的脑里浮现了这样的画面——
山坡上、田坝里,一对儿小伙和姑娘在对唱;三五对小伙和姑娘在对唱;一大群小伙和姑娘在对唱……
高亢、低沉,雄厚、轻柔,婉转、悠长,曲儿此起彼伏,这边唱来那边和。
曲儿在山野间飘,在风中荡……
风是柔的,也是热的……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爱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
夏大雨心想:这场景要是能够录下来、拍下来,做成磁带,做成mtv,该有多好啊。
“那后来呢?”他问。
“后来呀——我答应了你阿叔,答应嫁给他,做他的媳妇儿。你想呀,我不做他媳妇咋成呀。四邻八村的,都晓得他对我好哩。
“可是,可是……”
夏大雨凝神静听。
火盆里,火苗跃动,忽明忽暗。
“可是,最后,我没有嫁给你阿叔。因为——我认得了另一个人。要是没有那个人,我铁定嫁给你阿叔。
“不是你阿叔不好。也不是我不喜欢你阿叔。但我觉着,那个人更好,我更喜欢他。
“现在想想啊,那个人也不是那么好。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回来,没有回来看过我,看过他的娃儿……”
夏大雨心里“噔儿”一声,就像手指拨过琴弦。
不用说,“那个人”指定就是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了。
夏米悄悄抹了抹眼角,继续说道:“都是命吧。谁叫我遇上了他呢。那时就觉着他好。
“有甚么办法呢。遇上了,爱上了,有啥办法呢。命这个东西是逃不掉的。
“或许是我脑门进水了,也或许是我疯掉了。我爱上了他,一门心思爱上了他。不管不顾,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也知道,对不住你阿叔。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偏偏在那个时候,偏偏遇见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