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谅解
他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南墙根下还堆着一小堆雪,院墙遮住了阳光,雪堆迟迟不化。前面那户人家的后墙正往下低水,滴在雪堆上,白雪变得黑黄。
就像是场梦,童阳悄声的看李秀勤,看她祷告结束,又朝那尊小佛像拜了拜,摁着蒲团猫腰站起身。
“醒了。”李秀勤看见他一愣,随即平和道。
这声淡淡的语调一下子把童阳的心拽回来,拽回到这方寸小院里。似乎那真的是场梦,一场恐怖的噩梦。
他有些底气不足地唤道:“奶奶。”
李秀勤示意他过去,又摸了摸他额头:“头还疼吗?”
童阳摇摇头。
李秀勤坐在灶台前的板凳上:“我前两天一直在想,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啊?”
童阳惊恐的睁大眼睛。
“我也是糊涂,看你和小覃处得那么好。你现在这么大了,以前过的什么日子……”
“奶奶,对不起……”童阳听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沙哑地甚至有些哽咽,“我,我……不是……”
他“我”了半天,李秀勤抬头看他,等着他说下文。童阳却没有下文。
他就是故意的,是他自己要偷人家钱的,没人指使他……
“我没说怪你。”李秀勤叹了口气,轻轻拉过童阳的手,掌心被划开的地方已经换了纱布。
“你说你从小就受了那么多苦,我想想也觉得心疼,是得有点本事,要不你可怎么活下来呢?”
“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我这是头一次认识你,头一回给你这么大的孩子当奶奶。老婆子考虑的东西少,也没问过你。出事以后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要是小覃干这事,我肯定把他吊树上抽,但是你不一样。”
童阳眼前花糊糊一片,他看不清李秀勤的脸,只能用力的点头。
“你说我怎么说呀?小阳,咱也不缺那一口。你拿了人家的东西,你和别人就不一样了。奶奶知道你是好孩子,我说了怕你难过,不说,这个事就过不去,但是我没想到你要走。你为什么走啊?你走去哪里,投奔谁啊?”
童阳抽噎着抹了把眼泪,又狠狠地摇头。
没有谁可以投奔,他把这里当家了。
李秀勤说:“人家警察都说,你是好孩子。你看你脑瓜又聪明,又肯努力学习,还会照顾人。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这么听话的好孩子,怎么能犯这种错呢?你跟奶奶说,你拿那钱是想干什么?”
童阳不想说,他只能一遍一遍摇头:“我再也不了。”
他不敢说他是因为想给家里买台彩电才去偷钱的,他不能把他龌龊肮脏的动机强加在别人身上。
这事放在奶奶身上,奶奶不会做。放在小覃身上,小覃更不会做。他们都不会因为这事去偷别人的钱,但是他做了。
李秀勤好说歹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好就此作罢。
但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算当事人闭嘴,听不见也看不见,没人能掩饰它存在过。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像是插了翅膀一样迅速扩散,发酵在街坊四邻的茶余饭后里。
童覃因为这事没少和别人吵,吵得凶了就打,就算被打趴在地上他也不肯找童阳求助。
这事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大家到了家里却是心照不宣的跳过。李秀勤再一次隐晦地提起这件事已经是童阳小学毕业之后了。
那天童阳神秘兮兮地带了几个人,从小皮卡上运下个纸箱子。
李秀勤回来的时候人家正在家里忙活,忙着抻线,试信号。
“干什么呢你们这是?”
她看见童阳拿了个电视遥控器出来,一下懵了:“小阳,这是你叫来的人?”
童阳:“嗯,装电视的。”
“电视?”李秀勤说:“什么电视?你……你买的?”
童阳点头。
“不是,你哪来的钱买电视啊?”李秀勤赶紧朝屋里走,“师傅,先别装……”
“哎,奶奶。”童阳拉住李秀勤,“我挣得钱。”
“你挣的?”李秀勤刚想问,童覃就进门了。
“哎?”童覃先是一脸懵,随后欢天喜地嗷嚎:“咱家终于买电视啦!!带不带vcd啊?他们有人家还装了卫星信号,咱家这个有什么啊?”
“你知道这事?”李秀勤问。
童覃:“啥事??”
“这钱是正经来头。”童阳忙解释:“之前班里作文竞赛,有人获奖,奖励了二百块钱。我就问我们老师我能不能参加,她给我找了几个竞赛,还有之后在儿童报刊投稿收的稿费,现在电视也没那么贵了。”
李秀勤还懵着消化这个消息,童覃率先反应过来:“现在电视便宜了,以前贵?你以前买过电视?”
这话外人不知道,他们之间就有些微妙了。尤其是去年年初童阳莫名其妙偷人家钱的那事,没头没尾的,家里气氛低迷了好一阵子。
李秀琴一愣,她看向童阳,童阳表情很是微妙。
“写的什么竞赛?叫什么稿?”她微微躬身问,“是给报纸上写呀?”
童阳:“竞赛就拿过一次奖。其他都是投稿的稿费,好几家呢,出版的有杂志,也有报纸。”
“出版?好家伙……”李秀勤看看童覃,“你也知道这事儿?”
童覃满脸呆相:“??”
童阳拿出报社寄回的文章,是已经排版好了打印出来的,有好几页。文章下面印着署名。稿费已经被他拿去买电视了,还剩下几封表示鼓励的信。
信都是机打出来的,千篇一律赞美鼓励的词。
李秀勤一页一页看,童覃伸手也要看,被她打了回去:“你瞅你那黑手爪子,洗干净了再看。去,小阳把我花镜拿过来。”
童阳小小年纪给李秀勤家添置了台电视,电视也算是家里置办的大物件儿,于是这事儿又在四邻里传开了。
有人夸童阳有本事,小小年纪就能写文章发表。有人夸他孝顺,知恩图报,羡慕李秀勤多了个好孙子。小村落小门户之间还保持着最纯挚的邻里关系,最要命的恶□□件的动机也无非是邻里之间打发时间的闲聊。
之前关于偷钱的恶□□件忽然就被人们忘了,似乎那都成了孩童时期的玩笑,童阳一夜之间成了家家户户大人教育小孩的模范对象。
就连杨清俞他奶奶骂杨清俞的时候都要带上那句经典话术:“你看看你小阳哥!”
童阳还不太习惯这种大方的谅解,直到童覃小心翼翼的问他:“哥,你那次是不是想给家里买台电视啊?”
童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倚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小品,演到经典片段,台下响起一阵阵轰笑声。
有点委屈。
也不是想图什么,但就是觉得委屈。鼻子冷不丁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童覃抬头,童阳猛地把头别在一边。
“哥。”童覃抱着他的胳膊,又掰开他的手,手心有两道和别处颜色纹路都对不上的白疤,“哥,我相信你,我一辈子都相信你。”
童覃也不知道他要相信什么,似乎只是用“相信”这个词表述忠诚与感谢。一辈子是他接触过最深刻的词汇,他那时候见识过的时光还太短浅,说过太多不切实际又不负责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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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琴最近听到风声,火车站以东那块地要拆了。
就是黄大勇住的破院子。之前说拆迁,合同签了,拆迁款也批下来了,后来又不知道大老板那边出了什么叉子,那块地一直没动。
这最近才来施工队,前脚露出风声,第二天人家就动工了。
那边住着的都是些靠拆迁款发迹了的暴发户们,说腾地也不含糊。
童阳不知道黄大勇判了几年,情节其实也没那么恶劣,估计是出来了,但是人在哪就不知道了。
他不指望碰见黄大勇,甚至有些怕见到他。只是市区统共这么大点地方,有些事上赶着,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童阳上学路过一个街口,眼瞅着街口的牌子立起来了——宝乐迪ktv(限量版)
他没进过这种娱乐场所,听说里面消费高的吓人。每次上学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往那边瞅两眼。
那天他在ktv前见着个人。身材肥硕,穿了身定制西装。打他从那过就瞅着他。
童阳眼睛微微有些近视,看不太清。等他走近了,那人冲他招呼:“阳子?”
这一声可把童阳叫懵了,这个声音,这么叫他的还有谁?
他定睛瞅着那人,中等身高,微胖,以前讨饭吃留的那头邋遢头发剃的干干净净,换成清爽的板寸,人干净了,就精神不少,童阳甚至感觉黄大勇比之前年轻了。
“干爹?”童阳条件反射的叫了一声。
“哎呦我擦,真是你呀!”黄大勇快步走过来,“哎呀,来来来,好家伙!我寻思你得走了呢!”
他之前那口烂牙估计是掉了,换了几颗金灿灿的金牙,一张嘴就能露出来。
身后的小年轻急忙跟上:“龙哥,这谁啊?”
“哎呦!”黄大勇看了小年轻一眼,“好家伙,长这么高……我儿子。”
身后的小年轻一脸懵,这黄龙那方面不行居然还有儿子?
“你这是?”他看童阳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哪还有当年流浪的影子,“你这是又找着领养人了?”
“啊?”童阳一脸懵。
黄大勇当时看了领养条约,收养人违法入狱会被剥夺收养权,但童阳不知道。
“没找?”黄大勇重重地拍了拍童阳的肩膀,“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个,王清,我手底下的人。”
王清朝童阳笑笑:“你好弟弟。”
“叫什么弟弟啊?你叫我龙哥,叫他弟弟?”
王清挠挠头:“噢噢,阳子……龙哥我小辈儿当惯了。”
黄大勇改了新名字,叫黄龙。要饭要够了也想当当大老板,就拿拆迁款开了这家宝乐迪ktv,正好他以前讨饭吃也有群混混弟兄,又因为进过监狱打响了名声,这龙哥在道上的名号越叫越响。
他带童阳进ktv转了一圈,里面装修的金碧辉煌,大厅还转着彩灯球。包厢门又厚又沉,里面音响吵得震天。
“哎呦,看看,来过这地方吗?”黄龙手搭童阳肩上,童阳感觉那只肩膀被封印了,走路都不自在起来。
“拿瓶饮料王清,可乐,可乐行不?”
童阳点点头。
是玻璃瓶装的可乐,王清还给他插了根吸管。
“看这地方,气派不?”黄龙笑得难看,嘴张老大,一笑就露出他的一口大金牙。
童阳点点头。
“哎,说话啊,吓傻啦?”黄龙笑道,“我开的,怎么样?”
童阳睁大眼睛,他知道黄大勇得了一笔拆迁款,却不知道有这么多,还开了这个金碧辉煌的销金窟。
黄龙被童阳的反应大大取悦了,他就着刺耳的音乐声朝童阳耳朵喊:“咱爷俩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