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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凤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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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州繁盛,凤宫文秀。

    十月的初晨,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婵娟宫紧张的气氛。几乎同一时刻,整个凤宫的银杏树全部生出新叶,绿涛阵阵,弥漫浅浅清香。风轻盈而至,骄阳渐升。

    娇小秀气的女子疲惫乏力地躺在床上,额上有几颗汗珠。

    凤烈疾步走进内室。他瞅着宫女手中的襁褓,俊朗的脸上很是威严:“文妃辛苦了,是个皇儿,长得很秀气。”

    泉沁脸上没有喜悦。她强撑着跪下,不安道:“他不是……陛下您的骨肉……”

    凤烈扶起她:“文妃不用担心,既然这是我皇弟的遗腹子,我一定会视如亲子。”

    泉沁与凤烈胞弟成婚在先,孰料凤烈胞弟战死沙场。在泉沁父亲泉老将军的请求下,上官沁再嫁凤烈。

    泉老将军为离州鞠躬尽瘁,用一身军功交换,凤烈也不好拒绝。只是不知那时泉沁已经怀有身孕。

    泉沁感激地凝视他,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陛下大恩大德,妾身永不敢忘。陛下,您给皇儿取个名字吧。”

    凤烈不假思索道:“浅风低吟,卿卿不染俗尘,就名浅吟,小字卿尘,可好?”他微微一笑,轻嗅风席卷来的银杏香,“举宫叶开,此乃吉兆,希望皇儿能永似这银杏一般,挺拔坚定。”

    泉沁低喃:“浅吟,浅吟,好名字!”

    一年后的初夏,盛皇后诞下嫡公主。

    初秋,嫡公主凤辞月诞辰满百日,凤烈按照惯例,在紫藤宫为她举行抓周宴。凤浅吟被泉沁抱在怀里一起来看。

    粉嫩的婴孩趴在象牙桌上,懵懂的看着满桌奇珍异宝,好奇地伸出小手。一旁的众人紧张地屏住呼吸,

    凤辞月先拿起雕花胭脂盒,然后啪叽着嘴放下;又拈起一支紫毫,把玩半晌扔到一边。她最后拍在一张七弦古琴上,没有再挪开。她天真地抚琴,有模有样地拨动琴弦。

    盛冷歆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凤烈抱起凤辞月,神情很是欢愉:“一年前吟儿抓得玉笛,今日月儿又确定瑶琴,他兄妹二人倒是颇有缘分。”

    随口一言,众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端端正正坐在泉沁身边的小孩闻言抬起头,宛若琉璃的眼眸荡起涟漪。他低头,抿嘴浅浅一笑。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

    婵娟宫中,男孩用稚嫩的声音轻轻吟诵,无比认真。

    凤浅吟抓住泉沁衣袖:“母妃,儿臣背得如何?”

    泉沁眉眼温婉,弯腰爱抚他的头:“很好啊,吟儿背得很好。”她柔柔一笑,“吟儿为何独爱银杏?”

    凤浅吟脱口而出:“银杏美极,纯极,凄极,令人由衷欣赏。儿臣生来与银杏结缘,且细细一想,世间花木虽多,然只有银杏,最值得儿臣喜爱。”很早熟的话语。

    泉沁心狠狠一跳,看着年仅四岁的凤浅吟,喜忧参半。

    “哥哥,卿、卿尘哥哥……”娇软的声音很清澈,甜甜的,在婵娟宫响起。

    凤辞月冲进飞月亭,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一支笛。

    凤浅吟捏着书卷,眉目间隐隐崩溃,似欢喜,似苦闷,无比纠结。

    周围的宫人捂着嘴偷笑:这辞月殿下连皇后娘娘都没奈何,就黏浅吟殿下。殿下都躲到这等偏僻角落了,居然也能被她找到。这兄妹二人,一逃一追,倒也默契。

    凤浅吟到底是放下书陪她玩。他俯下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凤辞月爬到他膝盖上坐下,口水滴答,稚嫩的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哥哥身上有银杏香,好闻,月儿喜欢。”

    不是银杏绿叶季,凤浅吟身上也有浅浅清香。

    凤浅吟伸手虚扶着四岁的妹妹,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笛子上:“这是……”很好看很精致的笛子,他一眼被吸引。

    凤辞月塞到他手里,口齿不清:“是母后给月儿的。听母后说这个笛子是琉璃打造的,很贵很贵。哥哥钟爱笛子,月儿送给哥哥。”

    她满脸欢悦,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凤辞月眯眼甜甜一笑:“等月儿长大了,要学会弹琴,月儿想和哥哥合奏……哥哥要等我哦,月儿害怕孤单。”

    凤浅吟浅浅地弯弯唇:“嗯,我等你。”

    凤浅吟七岁时,凤烈大庆三十岁生辰。与离州关系较为友好的襄州皇帝特意带着太子和六皇子赶来祝寿。

    宫宴上,凤辞月望着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小哥哥,十分好奇。

    她见第一个男孩虽然俊朗,但神情严肃,无趣地撇撇嘴,转向第二个坐在自己旁边的男孩,瞬间眼前一亮。

    这个小哥哥和自己年龄相仿,一身紫袍贵气,唇红齿白,甚是美貌可爱。他歪着头,看着白白嫩嫩的凤辞月,友好地笑了笑,声音萌萌的:“你好啊。”

    凤辞月擦擦口水,轻手轻脚蹭过去,在男孩脸上一吻。

    可爱的小哥哥愣住,转头,与凤辞月对视。

    大堂热闹,唯一目睹全过程的凤浅吟平静地捡起掉落的筷子,平静地换了一双,平静地抬眸望去,仔细看一下。

    然后把男孩的容貌,在心中记下了。

    江城,皇都最大的学堂。凤辞月和许多高门子弟都在这念书。

    凤浅吟信步走来,没瞅见凤辞月,到瞅见一个小屁孩鬼鬼祟祟地往凤辞月的桌案上放鲜花,朵朵娇艳,煞是好看。

    小屁孩红着脸:“参见四殿下。”

    凤浅吟咳了一声,语气十分随意,似乎并不在意:“你在干什么?”

    小屁孩扭捏地绞衣襟:“我,我喜欢五公主……”

    凤浅吟沉默。

    才七穗的小屁孩,居然就看上了自家妹妹。

    他点点头,离开。

    次日,凤浅吟来接凤辞月回宫,仿佛不经意地瞥瞥小屁孩。

    凤辞月忿忿不平地说:“卿尘哥哥,我们学堂有个傻子。今天他哭着说他桌案上的那束鲜花,里面有只死老鼠是我放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凤浅吟赞同地点头:“嗯,确实是个傻子。”

    凤浅吟九岁那年,文妃病逝。

    本来活泼的男孩变得寡言,除了凤辞月谁也不亲近。

    凤烈担心他积郁成疾,在凤宫僻静处修了一座宫殿供他居住,满宫清一色的银杏树,赐名清宁宫。

    曲折长廊,雪衣男孩站在银杏树下吹笛,白衣女孩趴在扶栏上睡觉。一个秀拔,一个清纯。

    笛声幽幽,清净安宁,平淡美好得如一幅画。

    浴火宫里一片沉寂。

    凤浅吟看着神色低迷的凤辞月:“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百无聊赖地道:“我想出宫看长安街的杂耍,可母后说人多危险,不让我去。”她撒娇,“哥哥,你陪我去罢。”

    凤浅吟牵起她柔软的小手:“走吧,我带你溜出宫。”

    闹哄哄的人群,凤辞月被挤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她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

    凤浅吟蹲下来:“搂着我的脖子,我背你。”

    凤辞月呆了呆:“这怎么行?!”

    少年只大她一岁,哪有力气背她?

    凤浅吟轻轻一笑,催促:“快点。”

    凤辞月踌躇半晌,还是趴在他背上。

    凤浅吟慢慢站起,身子晃了晃,但很快稳住。

    凤辞月下巴搁在少年柔软的头发上,看着杂耍眉开眼笑。

    清宁宫。凤烈怒斥道:“你妹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们一个皇子一个公主,连护卫都不带就跑到闹市,知不知道有多危险?按照宫规,你要打五大板。”

    凤浅吟额前仍有细密汗珠。他低声道:“是儿臣自作主张带月儿出宫,儿臣知罪。”他心甘情愿,认下所有的罪。

    一舞动天下,一人倾众生。

    凤浅吟看着圆台上红纱乌发,翩翩起舞的少女,不禁握紧酒杯,略觉失神。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淡淡的苦涩。

    十三岁的凤辞月,眉目初绽,在凤烈寿宴上献上一支舞,惑动众生,“天下第一公主”就此传开。

    少女托腮坐在窗前,盈盈笑看着他:“哥哥,月儿长大了,也一直在练琴的。你还在等我,与我合奏吗?”

    凤浅吟亦是一笑,清俊的脸上似溶进温柔:“在等。”

    一直都在。

    初秋时节,凤烈赐凤辞月“昭然公主”封号。盛冷歆带上凤浅吟和凤辞月来清城皇家园林游玩。

    他们并肩坐在青石路上。少女低头看向被风吹落的霞草,眯眼笑:“卿尘哥哥,我真的很喜欢霞草,喜欢秋天。”她捻花轻嗅,少有的安然妍美。

    凤浅吟淡淡的笑:“我也很喜欢银杏树和夏天啊。”

    “真好。”她玉颊上涌起红晕,“哥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凤浅吟静静凝视她,手指紧了紧,心像被刀剐一样疼痛。

    半晌,他忽的一笑:“我呀……我最想看着你平安长大,变老……看着你觅良人、得荣华、共白首,此生无忧无虑。”

    也断了我的痴心妄想,本不该生出的幻想。

    凤辞月怔了很久,眼眸湿润。她红着眼,干涩一笑:“谢谢哥哥……我也是。”

    英烈宫。

    “卫国公有一孙女,闺名卫箬,年方十五,颇善吟诗作画,品德甚是贤淑,是位佳偶,你意下如何?”

    凤浅吟淡淡道:“儿臣寄情音律,不欲娶妻。”

    凤烈神色不辨喜怒:“哦?如果朕赐婚呢?”

    凤浅吟身形单薄,却有一股执拗。他抿唇跪下,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语气坚定而平静:“那就恕儿臣不孝,儿臣,抗旨不遵。”

    凤烈叹息道:“你起来吧。”

    凤浅吟恭敬道:“多谢父皇隆恩。”他转身退出正殿。

    在少年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凤烈沧桑的声音:“她终究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为了她不被全天下人唾骂,你不能。”

    凤浅吟回眸,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父皇,您多虑了。”

    他不惧天下人的批判,但他害怕凤辞月受伤。她还太小,不知道流言的威力,那些谩骂足以击垮一个人。

    秋风萧瑟,凤浅吟瞳孔里的光一寸寸寂灭。

    凤浅吟十八岁了。

    这年夏天,昭然公主于金缕殿选亲。

    凤浅吟婉言谢绝凤辞月一起去金缕殿的邀请。

    他凝视铜镜里熟悉的容颜,冷冷一笑。

    四大公子第二又如何?他娶不了他唯一深爱的女孩。

    他忍受不了,亲眼看着凤辞月选择佳偶。

    “吟儿聪慧仁善……比雁儿多几分慈悲,朕……就将皇位传与你……”

    凤烈突发疾病,几位皇子都不在,临终前只留下这一句话。

    没有诏书,没有口谕,临时换了皇位继承人,只有身边的总领太监能给凤浅吟作证。

    凤浅吟满眼疲惫。

    他无心权势。

    况且凤泾雁自出生即是太子,却换他继位,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众说纷纭,但凤泾雁没有丝毫怀疑凤烈遗嘱的真实性,主动提出帮凤浅吟处理后事。

    两人忙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休息片刻,凤浅吟感慨万千:“皇兄你本应该坐上这个位置。”

    “陛下是我的皇弟,我们谁坐都一样。父皇让你去带兵打仗,估计就是在考验你了。”凤泾雁笑得惆怅,“只是,没想到母后竟然自杀了……”

    “希望他们在天上能把隔阂解开。”

    他收到凤辞月从襄宫出逃的消息时,也收到了凤辞月那段日子被南颜天诀囚禁起来强暴。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下巴上都冒了些许胡茬。

    那一瞬,他是真的想去襄州把南颜天诀给杀了。

    他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的娇花,凭什么被南颜天诀肆意摧毁?

    他的乖乖,从小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是他们凤氏的掌上明珠,哪里遭受过这种黑暗。

    如果当初,他坚定一点,阻止凤辞月去襄州联姻,或者少替南颜天诀说几句好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切。

    凤辞月回家,他抱住凤辞月的那一刻,其实也落了泪。

    他的姑娘,以后他自己悄悄守护,不会再让她哭泣。

    自凤辞月自宫墙坠落,已过去七年。

    凤浅吟坐在银杏树下:“兰舟,你有什么至死也想完成的愿望吗?”

    兰舟毫不犹豫道:“保护陛下一世安康。”

    “我也有。”凤浅吟半偏着头,抿唇,笑容清浅,“如果可以,我想变成云,去最爱的旧时光里游荡。”

    如果可以,他会选择回到清城园林,那个迷蒙的傍晚。

    秋日的斜阳,零落的树叶,摇曳的雪衣白裳。

    “哥哥,你最想做何事呢?”

    “我呀……我最想看着你平安长大,变老……想看着你觅良人、得荣华、共白首,此生无忧无虑。”

    那时他是这样回答的。

    可他现在后悔了。

    如若一切能够重来,他会告诉她,我最想和你在一起。

    时隔七年,凤浅吟再次见到凤辞月。

    次日,他孤身去了栖灵寺。

    帝王膝盖一曲,对着神佛跪下。

    “方丈,我想和昭然公主有来生,可以做到吗?”

    “要用你余生寿命交换,你愿意吗?”

    凤浅吟笑得开怀:“我愿意。”

    “来世她很难爱上你,你愿意吗?”

    “我愿意。”

    “昭然公主会在十年后逝世,这十年,你要在地狱受苦,你愿意吗?”

    “我愿意。”

    他愿意,用余生所有寿命,用她的冷漠寡情,用所受苦难,换他和凤辞月重头来过。

    “下辈子,,下下辈子,你要不要保留这一世的记忆?”

    “不。”

    这一生太痛苦了,他想放下所有包袱,去追求自己所爱。

    他为她放一场烟花,是他最后能做的了。

    看见她的笑颜,他紧张得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死前的那一夜,凤辞月在熟睡,不知道凤浅吟做了什么。

    少年俯身,小心地在她额上一吻。

    轻盈珍重,满含不舍。

    凤浅吟望着女子甜美的睡容,落了泪:“乖乖,哥哥要食言了。”

    “哥哥答应陪你一辈子的。哥哥也想啊,可我更想有来生,我们能在一起。”

    “少时你就想我永远陪着你,我走后,你会不会觉得孤单?”

    “不会吧,你还有凫花,还有容霁,我也会让兰舟在暗中保护你。”

    他走在她前面,自会替她谋划周全。

    “哥哥第一次违背承诺,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小乖……”

    十年后,离州历代皇帝的陵园东北角,是凤浅吟的陵寝。

    兰舟立在凤浅吟墓前:“陛下,昭然公主辞世了。”

    兰舟想,凤浅吟来人间一趟,就是为了爱凤辞月。

    因为他是瘦弱苍白,却背她散步,怕她孤单的少年;是自由随意,却等候两个时辰为她买泥娃娃的少年;是身体重病,却不眠不休照顾她三天三夜的少年……他是最好最干净的少年。

    凤浅吟在不懂爱的年纪,就爱上了这个活泼耀眼的小公主,爱上了自己名义上的妹妹。倘若世上还有卿尘公子,兴许昭然公主就不会红颜薄命。

    忆昔琴笛天下闻,银杏倾世琉璃脆。本是人间痴情种,奈何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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