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家
“啊，我和你爸这些年去过挺多地方的，哪里给的钱多就去哪里，往北了冬天太冷，我有些受不住，往南了夏天能热得人做不得白天的工……所以还是这边最好。就是夏季台风多，会停工几天没有钱挣。”说到台风，母亲心里又十分后怕，“这里还好，有宿舍住，去年去的那个地方，我和你舅妈住的铁皮房，晚上大风刮得那铁墙哐当哐当地响，要不是我俩厚着脸皮去当地人家的平房借住，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台风当前，铁皮房的房东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当地的人能转移的也都转移，只剩一家和母亲他们一样租房子住的人家，不过他们稍微好一点，不至于害怕连人带房地被吹走。
后来台风拐个弯去了别处，这才没出什么事。
林郁想到那个夜晚，慌得不行，但又是那么地无力。
“绍城市区离海边远，住那儿安全。”林郁说。
“市区哪里是我们能住得起的哟？”母亲把他说的当成玩笑话来听了，“听说这边买房贵得很咧，还不能自己种菜啊什么的，还是老家好，想吃什么自己种……你爸今天又种了几株梨树，估计明年就能结果啦！”
林郁一听，打消了在这边买房将父母接过来住的念头。
亲戚朋友、生活饮食习惯、节日习俗等的不同，有时候甚是语言差异导致沟通困难……
在这边置办一间房屋将父母接过来住，若自己不在，他们恐怕也不会花钱买门票去外头游玩甚至不会出去吃饭。
出行只剩下了买菜逛公园，还与原先的朋友断了来往，这无异于将他们关进无形的牢笼当中。
屋子里有些凉，正门对面有一面窗，上边挂着蓝色方格子窗帘——一看就知道是林郁高中时的床单，现在被母亲洗干净改制而成的。窗子一边上钉了钉子，拉线到另一面墙上，用来挂衣服。
正中央是一块方桌，上面摆着饭菜和一盘切好的西瓜。
母亲取来塑料凳子，招呼林郁在桌前坐下，又给他递西瓜。
林郁苦笑，何时他在母亲面前，跟客人一样需要这么客气地招呼了。
母亲似乎也觉得有些怪异，沉默一阵后才开始拉家常。
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加班回来了。
在父亲取下安全帽坐到桌前时，林郁才算看清他的脸——黑中透着红，干皱得厉害。
“爸。”
“哎，前段时间工作怎么样？”
“都还行。”
“嗯，工作了要不怕吃苦，不然谁敢要你呀。”父亲在母亲准备好的肥皂水里细净。即便工作时戴着手套，但这双手仍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就算是拿粗糙的刷子使劲刷都刷不去。
听母亲说，工作这些年，手上长了厚厚的死皮，能很好地挡住铁屑钻进皮肉里惹人疼痛。
“老家那帮人都说你就会读那点书，这么大了还要父母养着，再读个十年也跟村里那位找不着工作回家等着父母养的大学生一样！哼，他们懂个屁嘞！我儿子能跟那个懒鬼一样吗？！”父亲说着，气得几欲扔掉手中的刷子，“你只是还想学更多的东西，要是有考公务员的想法，肯定也能考上！儿子，要不咱们毕业了考个公务员给他们看看？”
林郁无奈地说：“我还是更像做其他工作。”
“其实也是随你喜欢，不过公务员人能家看得起咱们啊！你小的时候，那个乡长就天天瞧不起咱们，说我们家的孩子就没一个能上大学的，当时给我气得，说什么也要培养你们姐弟上大学！现在你不仅是大学生，还是硕士了，他们又来说你只会死读书，要不要脸啊他们！”父亲将手洗净后上桌，看着满桌子的家乡菜，一时有些心酸，“要是能考个公务员就好了，气死他们。”
“气气气，整天想着些没用的，气到别人对你自己对孩子有啥好处？”母亲瞪了父亲一眼，将腌鱼头夹给他，又将鱼身夹给林郁，自己吃着拿酸辣酱拌的野蒜头。
父亲委屈：“我就说说，就咱们儿子这软脾气，什么大官他也当不来，要真在县里工作，还要时不时受村里人的委托，不帮忙就说你发达了看不起人家，帮忙了要违纪，想想还是算了吧，别去受那气。”
“妈，你也吃鱼。”林郁给父母各自夹了鱼肉，给自己夹野蒜头吃。
酸辣中带些甜，还挺开胃的。
“哎呦，你吃鱼和肉吧，这蒜头酸过头了。”
林郁欲言又止。
父亲跟他解释：“不是不让你吃。是最近天热，你妈吃不下饭，每天都拌一碗蒜头来就饭吃，这才勉强有力气去干活。”
“累了就休息一段时间吧。”林郁艰难地将饭菜吞下，但仍觉得如鲠在喉，难受得很。
母亲不以为意，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哪有说休息就能休息的，到时候人家老板觉得咱们懒，没干劲再也不敢招咱们了怎么办？”
“包工头大多数都是认识的，我们打工的，谁勤快谁时常翘班他们都能知道。所以，就算是打工，只要还干这行，没有说不想上班就不上的道理。时常缺勤影响进度，别人知道了，以后也不敢要咱们了呀，就算要了，工资也会被压得比别人低。”
那咱们不干了行吗？林郁埋头吃饭，忍着没让眼泪留出来。
父母的工作环境，人情交往，十多年前他就知道了。只是，有时候就算知道了也会选择性忽略——在生活的重大压力面前，父母尚且没有办法，他一个小小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爸，姐姐现在找到稳定的工作了，我上学每个学期也都有奖学金补贴，养老保险我给你们交，给你们寄生活费……只要你们觉得累了，随时都可以回家。”
“嗯！”父亲笑弯了眼，“再干两年，干不动了就回家。”
后半夜，母亲带着他来到同楼的单间，说是跟老板说过了，给他临时住两天。
这间宿舍之前俨然是空着的，除了中央的一张单人铁床，什么都没有。母亲在他到来前将这间屋子打扫过了，地上厚厚的灰还留着扫把扫过的痕迹。铁床倒是被擦得干干净净，又铺上了干净的床单被褥。
“这儿有空调呢！”母亲在床头上翻出遥控，将空调温度调到最低，“被套什么的都是刚洗过的，牙膏牙刷还有拖鞋都给你买好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林郁觉得有点冷，将温度调到正常。
想起母亲出门时的念念叨叨，好像他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让母亲担心。
林郁曾经是那么地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把他生下来有将他抛弃在家里不理不管，恨他们为什么在自己面前不能收敛情绪，没日没夜地吵架甚至抄起家具往对方身上砸，恨他们让他小小年纪就看到了人间苦痛与悲惨……
可是，林郁又是多么地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他们不用为了生活在外奔波，让他们不用逼着自己吃饭就为了有力气干活……让他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衣服也不用缝缝补补穿个十多年不舍得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来喊林郁去吃早餐。
他在迷蒙中洗漱，来到父母的房间——方桌上摆上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菜，饭是蛋炒饭。
“我和你妈今天都要上班，你有时间的话，中午去菜市场买点菜，我们回来吃，要是没时间……”
“有，我会多待几天的。”
这段时间，林郁仿若回到了刚去李家湾的时候，帮父母刷工作服，给他们准备午饭和晚餐，偶尔有机会和父母去海边看看。
这里的海边不是金沙滩，而是泥和石块。
海风清凉又带着腥味，吹走了白天的暑气。
“过几天上大学要我们送吗？”
“嗯！”林郁点点头。
并非是需要父母送他，而是想和父母一起去。
自小以来，父母送他去学校的机会屈指可数，究其原因，没时间没钱，还有就是始终不敢与人道的自卑。
现在，一起去f大，除了带父母去看看他学习生活的环境，体验大学生活，弥补他们在自己大学时没有送自己北上的缺憾，也算是给自己因自卑用费钱的理由拒绝父母相送的的过往做个纠正吧。
金秋九月，林郁和父母从家里出发去f大。
章瑜本打算送他们一程，但是听林郁说母亲晕车少坐一段路程的汽车就少受一点罪后，他也就没勉强。
“这样啊，那替我跟叔叔阿姨说，祝他们旅途愉快。”
“嗯。”
f大的志愿者早就在高铁站等着了。
在他们的指引下，林郁和他的父母上了f大的校车。
母亲见到别人的家长在一块而谈笑风生，也想加入话题，但是又迟迟不敢开口，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跟他们一起笑。
大都市里车水马龙，可这里的繁华并不属于他们。
到达f大时，林郁积极地给父母拍照。
将行李放到宿舍后，他带着父母走过校园里的角角落落。
“看呐，这就是我们家林郁读的f大学！”母亲录着视频，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分享。
“你这老往群里发视频，人家不会烦你吗？”林郁笑问。
母亲一边跟亲人发语音聊天，一边跟他说：“大家都希望你们过得好，哪里会觉得烦呢。你表弟上大学那会儿，你舅妈开了群视频呢，一路看啊，开了几个小时。我就怕这边没有wifi，我流量不够用，所以才发的视频。”
父亲笑着，偶尔也加入群里的聊天。
晚上林郁用自己新到手的学生卡请父母到学校食堂吃饭。
三荤三素一汤、一果盘、两盘饺子和三杯果汁，米饭自助。
小桌子摆得有点满。
“这些挺贵的吧？”母亲说，“之前听你说，一个人吃食堂都得十多块，现在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多……”
这边的菜量少，林郁尽量点得丰富又不让父母觉得浪费。
没想到母亲还是问了。
“还行，你放开心的吃，不够咱们再加菜。明天有空带你们到市里去转一圈怎么样？”
“不了不了。”父亲连连拒绝，“本来也只是来看看学校，这边花费高的很，看完学校我们也该回去了。”
林郁拗不过父母，只好第二天送他们去车站。
再次见面，又是半年过后了。林郁望着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