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吗
自从几天前林靳挂了她的电话,她就一直没打回去,对方也没打过来。
打那通电话的目的,是想让林靳以后别来她直播间了,否则水友们一旦怀疑起来,她百口莫辩。既然拿定主意要避嫌,那就得贯彻到底。
时隔多日,沈邱川又有了找林靳的念头。
她没什么朋友,身边更找不出一个计算机领域的专业人士,便想问问林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恢复记录。
当初嫌看着碍眼,在成年后,她把16岁时开的几场直播回放删了个干净,没想到是自捅一刀,自己给自己添了麻烦。
早知有今日,哪怕手机内存爆满,她删什么也不会删记录。
奈何为时已晚,眼下能做的,是尽可能找补。
很有默契地,她刚点进备注为“林涧”的联系人主页,对方先发来了短信:
[你有空的时候回家一趟,清点一下家里的梳子和贴身衣物有没有少。另外,你愿意跟我聊聊你那个姓董的朋友吗?]
家里少东西、姓董的朋友,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有预感,跟董家老宅垃圾桶的旧物有共通之处。
林靳这么说,铁定是发现了什么。
见此,沈邱川删掉对话框里原先的话,重新输入:[你是说董寓?为什么?你知道什么了?]
交际圈里,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扯上关系了,原本扑朔迷离的谜团,更加复杂起来。
但她估摸着,离搞清楚董寓的真实意图,不远了。
颇为遗憾的是,想象中长篇大论的解释并没有出现。
林靳回答得十分简短:[她很反常,对你不利。等我回来。]
看到“不利”这个意义明确的词,沈邱川仅存的那一丁点麻痹思想也烟消云散,她再无法自我欺骗了。
在潜移默化中,林靳的可信度超出董寓太多。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对别人的话不加怀疑,更没想到她有一天会提防董寓。
她暗暗猜测对方不细说的原因,以为是短信软件打字不方便,因此不死心地旁侧推敲:
[我们不可以加个绿泡泡吗?]
没成想对方反问:[你不觉得,发短信更郑重吗?]
不觉得。她这么想,不过没说出来。
毕竟有求于人呢。
趁对方有时间回消息,沈邱川把要说的话一次性说完了,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万一对方觉得她事多、懒得搭理她了咋整?
钟表嘀嗒嘀嗒地走动,指尖忍不住地相互摩擦。沈邱川开始回想跟林靳的那些相处过程——有没有哪一个瞬间,她得罪过对方?
是有的,好像还不止一次。
还不如不回想。她闭了闭眼。
在一片焦躁不安中,她等来了回复。
这回不是一句话了,是一大截:
[不能用大号看你直播的话,小号呢?还有,你要五年前的记录来做什么,我可以问吗?但应该是找不到了,最长保留时间不过三年。]
似是怕她不相信,林靳发过来一张实拍照片。
银白壳的平板,日式广口玻璃花瓶,极有格调的壁纸,还有……染血的纸巾,照片里唯一的违和物。
纸巾上的血块呈暗红色,形状不均,因暴露在空气中过久导致的色素沉淀,梅花般绽放在白纸上,说明……
说明什么?林靳受伤了。
于情于理她应该慰问一番。
可她转念一想,训练受伤不是很正常吗。
再说了,这不是她该关心的,还是别多管闲事了,免得惹人不快。
视线重心转移到平板,上面是晴空app官方的旧版协议,如林靳所言,密密麻麻的条款中,有一则写明:
直播间回放保存年限为三年,仅提供近一年内弹幕消息,每花费300太阳币可延期一年,一经清除,无法恢复。
后路被断,沈邱川没心情聊天了,无比敷衍:[好,没事。]
回完最后一句,她放下手机,双手捂面,莫大的空虚感笼罩了她。
目前的情况是无计可施。
单单靠嘴上功夫,她可以把这件事揭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以吗?不行。这不算彻底解决,会像一根扎进皮肉里的小刺,隐约作痛,难以忽略。不幸的话,还会留下难看的痕迹。
有那么一刹那,她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无助的16岁。苍白的语言,糊涂的逻辑,结巴的声音。
沈邱川摇了摇头,试图把一切使人胆怯的情绪甩出大脑,却陡然听见了特别关注提示铃声。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迟钝地拿起手机查看。
一连串的打赏信息刷了屏,此人几乎是把平台的大额礼物全送了一遍。
而真正让她有所触动的是——
每个礼物的备注处都附有一句:
[devil:作为成年人,我的自愿打赏行为永久有效。]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沈邱川盯着屏幕,看得出了神,像是要透过显示屏重新认识对方。
良久,她揉了揉太阳穴,方才的沮丧散去。
反正不是非要立马解决,没准明天就柳暗花明了呢。
与其在这没用地东想西想,不如先处理另一件困扰她多日的事。
董寓究竟想做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不利的?她必须知晓。
那套房子也必须得回去一趟了,顺便换锁。
说动就动。
沈邱川披上大衣,戴了个圆形贝雷帽,走出房间。
只不过,她没注意到的是,手机后台里,devil的头像亮了一下。
有新消息到达。
……
今日天气和沈邱川一团糟的心情截然不同,碧空如洗,晴空朗朗,鸟声虫鸣聒噪而清澈,阳光难得不是毒辣的,温和得像是长了心脏。
路过保安亭的时候,悠哉喝茶的孙叔向她打了个招呼,年纪轻轻便有了几分老成的气质:“出去办事啊?”
沈邱川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来基地几个星期,她作为半个正式队员,能见到的人见得差不多了。
脑子里装的人名越来越多,和以前的宅家生活两模两样。仿佛新生到来,充斥着新奇感。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认识这么多活生生的人。
走到一半,她脚步一顿。
嘶,忘了问孙叔:最近董寓还有没有来过基地。
沈邱川想着,正欲回到保安亭。
毫无防备地,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忽然被一股大力拽到一旁。
光天化日之下,什么人?!
没被拽多远,她扶墙站稳,定睛一看。
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董寓那张面孔。
沈邱川微挑起眉。
世界上的巧合总是很多。
也好,省得她再跑一趟。
细细观察过后,她推断董寓这几天应该过得很不好,眼球布满血丝,皮肤状态极差,眼下乌青用粉底液都盖不住,衣服还是上次见面时那套,疑似几天没换过,首饰包带子不知缘由地断了,浑身可以用狼狈形容。
在她面前,董寓好像做不到出丑,即便是这样了,也要遮遮掩掩地把战损首饰包藏在身后:
“可以谈谈了吗?”
沈邱川环视四周,确保孙叔在可视范围内,应该不会出意外,才勉强同意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说了吧。”
刚刚还表现得理直气壮的董寓,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虚浮的眼神四处乱瞟,支支吾吾的,半天冒出的词组不成一句话。
既然没想好要说什么,又何必来找她?
沈邱川忍不住勾起冷笑,率先发问:“来找我,是因为还不知足吗?”
她故意含糊其辞,装作已经知晓事情全貌,以此骗董寓说出真相。
果然,听她这么说,董寓慌了,手上不自觉使着劲,柔软的布料被扯至紧绷状态:“我只是想求个心理安慰,没有真的害过你!”
大概是无力辩解了,声音小到沈邱川快要听不见。
沈邱川面色平静如死水,望着眼前这个相处十来年的好友,她恍若无波枯井:
“董寓,你是觉得我忘了吗?我没忘。”
她淡淡道:“做你的朋友比你想得还要累。”
时过境迁,难熬的白天夜晚烙印般铭记于心,历历在目。
“你说,希望我陪你一起出国留学。”
接下来要提及的事实在太可笑,沈邱川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么——”
“我问你,为什么拦截我的面试电话?我高考当天的轻微骨折,真的只跟卡希特有关系?李建又是为什么针对我?”
年少的她,太过于依赖董寓释放的那一点善意,渴望拥有如家人一般的好友。再加上出国的确对未来发展有帮助,她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打算再陪董寓走一段路。
学术条件不达标,她就专心致志搞学习,提高成绩。
语言条件不达标,她就花费五百个小时学法语,tef考到c1等级。
资金条件不达标,她不惜掏出一部分亲人留下来的遗产,用于交学费,又拼命打工攒生活费。16岁,刚刚能打工的年纪,她一边在网吧当网管,一边在酒店擦地板。
一切准备就绪,她做了专业知识方面的练习、口语练习,面试通过后就能拿到offer。
可惜,毁于一旦。
留学这件事,始于董寓,终于董寓。
沈邱川没办法,最后只能上一所国内985,并在2年内完成了学业,提前毕业。
不止是留学这一件事,除此之外,自小学起,她就经常被迫跟董寓一起挨骂。因为董寓好奇心强,且经常在她耳边念叨“实践出真知”,每次遇到奇奇怪怪的植物,总要拉上她一起探究,她拒绝不了,被迫逃课。
说是一起探究,实则是一对一解惑小课堂,董寓问她为什么、怎么回事,她负责充当工具人作答。
有一次,她们逃课的时候,被一位老师发现,那位老师很赞赏董寓这种精神,在开会时特意表扬。后来又经过董寓家长的包装加工宣传,学校给董寓评了个“科学之星”荣誉称号。
当然,董寓这么大的胆子不止用来逃课,甚至敢多次在课堂上公然驳老师面子,让老师下不来台。末了还要扭头问她:“小邱,我说的没错吧?”
一边是不能受拒绝的好友,一边是严厉的老师,她保持缄默。结果是连带着她一起进办公室。
按理说受罚该是两个人的事。但是董寓有家长兜底,最重的惩罚是口头教育。所以实质性的惩罚就落在她一个人头上。
跑操、打手掌心、念检讨……
成绩优异如何?拿竞赛奖又如何?老师对她的评价永远都是——“花枝招展,爱耍小聪明”。
她辩解,她说自己没有打扮。没人信,董寓带头开她的玩笑,夸她用的粉底液品质好。
她容忍不了任何人对她评头论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朝脸上泼了一盆糊眼睛的卸妆水,剪成了短发。
诸如此类的事,她默默做了十年。
上述这些,到头来却算她自讨苦吃。
数不清多少次,她替董寓蒙骗自己。
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