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鼓上美人
明日便是万国盛宴。
鸿胪寺馆属下的司仪署，近日紧锣密鼓，教授各国来使，熟知东桓国各种朝章，礼仪，律令，礼制。
以免这些蕃夷使者，在万国盛宴上闹笑话，惹得圣人不开心。
木诺凤迦已弃了鸠杖，在蛮夷馆内练习走道与刀术。
他左后腿的箭伤，表面已经愈合，只左腿尚未恢复力量，应是箭头伤到内里的腿肌，腿肌还未完养好。
但他也顾不得了，双手持了弯刀，耍得虎虎生风。
萧玉川自上回来过后，再未踏足鸿胪寺馆。
如萧玉川所说，待南弥使团参加了万国盛宴，便会撒回南弥，往后在东桓的日子，唯看他自己打拼。
这些日子，元丰皇帝要立火金姑为皇后的消息，也被鸿胪寺馆的官员作了谈资，他数问刘典令，得到确证。
所以，他想在万国盛宴上讨得元丰皇帝的欢心，被元丰皇帝赐赏官职，入宫宿卫……如此，他便能时常看到火金姑。
那日，火金姑的仪仗路过鸿胪寺馆，他怔怔地将她看呆。
她像仙子一般好看……
虽她脸上绽放着小人得志的笑意，大杏眸里却一丝笑意也无，漫扫的目光像隆冬时节的冰棱一般冷，一看到他，立时连嘴角的笑也敛尽，对他露出了厌憎的神情。
便这厌憎的神情使他明白，她记得他。
须臾，她便将幔子放下，令他的目光再无着落……她说她不喜欢南弥！
她也理当厌他！
翌日，万国盛宴举于含元大殿。
时进酉时，太微城外的定鼎门前，香车宝马如云，介胄生辉。
京中五品以上官员，俱获参宴资格，身着朱紫青绿各色朝服的官员，在监门卫放行之下，鱼贯而入定鼎门，徐向含元殿行。
太微城中，宿于四方馆与鸿胪寺馆的各国来使，身着东桓国服帽靴袜，齐聚应天门外。又受鸿胪寺官员引导，徐入应天门，排位列队，走向含元殿。
今日外国来使面圣，不谈正事，安排的是珍馐佳酿，燕乐百舞，为各国来使接风洗尘，一展东桓大国气度。
陛阶之下，齐鲁二王列分左右，席设帝座之下。
左侧，齐王唐伯文满脸阴翳，心事重重把盏默默品呷，似乎眼前的人，耳中的音，皆难入心。
右侧，鲁王笑得满面春风，时不时向席案附近的官员举盏回敬。
齐鲁二王未于一处长大。齐王自幼随曾祖、舅舅长于军营，长年征杀在外；一个自幼被养于京城，被边令诚护于羽翼之下，享尽安宁与尊宠。
兄弟二人谈不上熟悉，更谈不上有兄友弟恭，加之两家外戚势同水火，偶尔得见，不过点头而已。
末了，兄弟二人目光意外对上，鲁王冲齐王舒眉一笑，嘴角微挑，双手擎杯，隔空向兄长齐王敬酒。
齐王视若无睹，移走目光，落向帝座上的皇帝。
皇帝身畔，边贵妃打扮得雍容华贵，衔首于众妃嫔之前，时时提壶为皇帝斟酒……独独不见他母妃，关贵妃！
他母亲关贵妃……被皇帝幽禁了！
近日，三司突然踢暴他母妃与胡茂源将军的私情，事涉他血脉传承，便他恨得牙根痛痒，也不敢伸头置喙。
曾祖边延寿已回了幽州，闻听他送去的急讯，派人回信给他，要他按捺性子，暂时不要插手。
他昨日意图入宫去见母亲，却被监守于同心殿的千牛卫阻拦，不得与母亲相见，他便不能求证他的血脉传自谁人。
他更不能去诏狱，去见那个该死的胡茂源，向胡茂源求证。
而今他被架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一颗心焦急如焚，片刻难安。
燕乐声声里，舞姬倩影中，唐逸旻接过边贵妃含笑递来的酒盏，向各国来使举杯频频。
眼前珍馐百味堆满，木诺凤迦却吃不下，也喝不下。
他一直惦记着萧玉川说过的话——讨好皇帝，入宫宿卫。
从进入大殿起，皇帝和善的目光，时时投向“身残志坚”的罗朴王子，派人向罗朴王子赐酒，未看他一眼。
罗朴王子此前在三国斗殴中，被打折了胳膊，便是参加盛宴，颈上依旧挂着布带吊着一只胳膊，用好的那只手频频向皇帝隔空敬酒，兴奋得眉飞色舞。
东桓国的皇帝，不是任人说见就能见的。更何况，他还是折损东桓十多万大军的南弥质子。
若不能在今次宴席上，让对南弥成见颇深的皇帝对他青眼相看，只怕他会寂寂无名为质到老，又何论出将入相，风光返回南弥看他的晏父？
又何论入宫宿卫，时常得见火金姑？
热血一股股于他脑中凝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横心，手提袍子站起身。
于悠扬的笙簧声中，他穿过满殿蹁跹起舞的舞姬，在禁军们的喝斥声里，皇帝凌厉看来的目光之中，他大力一掀袍子，单膝跪下。
高拱了双手，他清亮着朗阔大眼仰望皇帝，高喊：“皇帝陛下，南弥质子木诺凤迦，愿献刀舞一曲为陛下助兴。”
唐逸旻手上握着酒盏，散去满脸凌厉，淡看这个少年质子。
木诺凤迦换了浅绿色圆领袍子，头戴皂纱幞头，鬓角纹丝不乱，冲他仰着一张五官朗朗的脸，眼中满是热烈与诚挚，好似那双眼睛里落入了星辰。
想要取悦他？唐逸旻抬手虚虚一压，示意客省使让乐师停下吹奏。
殿中乐声立止，舞蹈立休，阖殿目光齐向他与木诺凤迦聚来。
唐逸旻朝他的方向微微倾身，“听说你想逃跑，为何还愿给朕跳舞？”
木诺凤迦坦荡着目光看他，朗朗应声：“回皇帝陛下，木诺凤迦长于蛮荒，不通礼数，没见过大世面。”
唐逸旻半笑不笑：“没见过世面你便要逃？这可说不过去。”
木诺凤迦轻声：“木诺凤迦抱着一颗为东桓尽忠的心而来，逃跑非是怕死，而是怕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声不响……所以才逃。”
唐逸旻收正身子，浅呷一口酒，“那为何又不逃了？”
“陛下这紫微宫太大，木诺凤迦找不到方向，逃不出去。”木诺凤迦清亮着眸子。
唐逸旻玩味看他：“见到朕就不想逃了？为何？”
木诺凤迦神色分外认真：“陛下眉眼间的神情，很像我的老师南弥清平官晏修，木诺凤迦看着安心。”
“大胆！”客省使宦官大声训斥，木诺凤迦立时垂首噤声。
一挥手，唐逸旻朗声大笑，“无防！朕便赏一赏你们南弥的刀舞。你可是要刀，要配乐啊？”
木诺凤迦转跪了身子，朝乐席的乐师们拱手，“有劳诸师奏一曲《武士朝金阙》，有劳给木诺凤迦双刀。”
唐逸旻本带着戏谑的神情，闻听此子竟知东桓乐坊名曲，眉眼间便带了几分赞赏之意。
殿中的舞伎纷纷散去，给木诺凤迦挪开场子。
内侍给木诺凤迦呈上未开刃的双刀，千牛卫列队移来将帝座挡起，以防手持双刀的蛮夷世子伤人。
《武士朝金阙》响起，木诺凤迦四拜各方一毕，便从容跳起了南弥刀舞。
他双手持刀缓缓轮转，刀劲缓如柔柳拂风，双臂舒展而恣意，舞得两道刀影若游龙腾凤。
随着鼓乐躁烈激昂，他的动作也变得迅速。
转挪腾移，翻跌仰起间，手中双刀寒光掠影，舞若寒月分辉，雪伴飞絮。
虎虎生风、刚劲有力的破空声里，他的刀舞姿式分外虔诚，若拜神明。
鼓歇乐消，一舞跳毕，他大气未喘收起双刀，递还内侍。
“好！”唐逸旻高赞一声，亦引得满殿来使与官员赞声如潮。
木诺凤迦转回陛阶前，躬身拱手再请：“启禀皇帝陛下，木诺凤迦还会吹奏羌笛，最擅清商三调中的《巴渝》，木诺凤迦求请，奏与陛下赏听。”
唐逸旻默了须臾，一挥手：“来人，给南弥世子上羌笛。”
当殿站着，木诺凤迦双手持笛，以唇就了管口，一曲《巴渝》，如水龙长吟般泻出，回荡于整个含元殿。
他所吹音色，虽不及鼓吹署的乐师那般悠扬沉越，却满含乡愁离别之苦，听得唐逸旻心中生起了怜爱。
到底算是半个东桓子民，到底是东桓人教出来的孩子……
阖着双目，他思忖萧玉川那夜所说的话。
若这半子东桓人，将来能夺得南弥王位，倒不失一桩不动兵戈，便能稳定南疆的好买卖。
羌笛呜咽，如泣如诉泻尽，木诺凤迦放下手中笛，见皇帝阖着双眸，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当即便空了心。
持笛再向陛座拱手，他大气高声：“陛下，木诺凤迦还能徒步追豹，徒手搏狼，还能……”
“好啦！这场宴席竟成了你一人显摆的场子了？”唐逸旻睁开眼，再次倾身，笑眯眯问，“耍这么多小心思，说吧，你有何求？”
木诺凤迦霎时忘了呼吸，待回过神，“扑通”一声跪下，拱手激动朗声：“奴愿为陛下朝侍龙扆，暮值丹墀，入宫宿卫。”
唐逸旻爽朗大笑：“准了！”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
罗朴王子吊着胳膊离席，兴冲冲奔至陛阶前。
“皇帝陛下，若我金东贤胳膊未被人打坏，我也能舞刀……我要给陛下唱支曲儿，一表我罗朴国对皇帝陛下犹若江奔海流般，滔滔又滚滚的崇敬和爱慕之情。”
原这罗朴小王子见木诺凤迦抢了风头，得了赏，便急了眼。
扶余、北济两国王子见势不妙，当即也离席涌了上来，也要为元丰皇帝献技。
唐逸旻初时和颜悦色，面露笑意，见此三国使者皆不知礼数，便蹙了眉头。
鸿胪寺官员察颜观色，心知皇帝不悦，纷纷上来，将三国世子劝离。
木诺凤迦谢赐回席，落坐未几，一曲《罗裙带》流水般淙淙响彻满殿，听得礼部官员愠恼了神色。
因玉茹皇后之故，此曲乃宫中大忌，云韶院上呈礼部的曲名中，未有这支《罗裙带》。
可阻止与拿掉此项曲目，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十位头戴金步摇，绯裙绿带，莲步轻移的云韶院内人，推着一面下有滚轮的朱红大鼓，缓缓入得殿中。
鼓上立着一位身姿纤袅的美人，美人如雪的薄纱遮面，四肢展舒，稳稳摆着一招顺风旗的舞姿定式。
木诺凤迦定定看着美人的脸，那双露在面纱下的盈水杏眸……不知为何，他深觉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