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万国盛宴
同心殿内，唐逸旻坐于玉案，忽地倾身探手，一把掐紧关贵妃的脖子：“朕再问你一遍，伯文究竟是谁的种？”
关贵妃与皇帝两厢对坐着，冷不丁被皇帝掐紧了脖子，险些回不过神。
被掐得双眸泛起了血红色，她噙着泪，嘴唇颤抖，“便是妾身回应陛下千遍万遍，伯文也是陛下的种！”
唐逸旻近近逼视着关贵妃。
他来了半晌，直接将话题挑明，偏偏关贵妃嘴风严密，任死不认与胡茂源有过私相授受之事，他便没了耐性。
关贵妃颤抖着声音哽咽道：“当年成亲之后，我便被你接去了肃洲，四月之后才有了伯文……整个刺史府皆是你的人，胡茂源远在京城，我如何与他私通？”
关贵妃眼角泪流不断，气息不畅，又道：“伯文模样那般肖你，你是眼瞎还是心瞎？有人想要借我谋害伯文，你难道分辩不清？”
唐逸旻收回手，凛冽着眉眼起身，“朕是心瞎。只道你不爱朕，所以才在伯文出生后，不许我染碰半指，原是你与胡茂源余情未了，为他守着身子。”
关贵妃扑伏于地，抱紧了唐逸旻的腿，哭道：“没有，我以处子之身嫁你，我与胡茂源清清白白！”
唐逸旻一脚踹开她，暴声：“千牛卫何在，将同心殿监看起来。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得探看关贵妃。”
关贵妃双手撑地，绝望着眼神求道：“陛下，求你看在伯文的面子上，看在关太尉的面子上，看在关家为陛下奔忙多年的功劳上，放胡茂源一马，我与他是清白的！”
“放他一马？关玉英，你的算盘打得好生响亮！”唐逸旻拂袖而去。
那文卷上录得清清楚楚。
四年间，关玉英借着宫中各大吉庆典礼，在他眼皮之底下，与胡茂源私会于各处偏殿，阁楼，花园。
他就说，依关玉英清清冷冷的性子，为何分外热衷参加朝中各类庆典。每逢庆典，关玉英皆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涣发……原是兴奋于私会旧情人！
他乃一代帝王，纵使齐王是他的种，纵使关家为他立下不世功勋，他眼中也容不下此事。
此前唐承祀夺过他的玉茹，而今又来一个胡茂源……他们都得死！
“陛下……”见他扬长而去，关贵妃暴哭着向他追爬，却被千牛卫齐齐拦下。
四月头的天时，天气已暖得不像话。
仙居殿外的院子里牡丹凋谢了好些，满院花瓣堆积。
它花谢后我花浓……院中的芍药争艳依旧，于风中招展着卖弄不尽的风姿，定是嘲笑牡丹虽争了先，它芍药却后来居了上。
宫人欲清理院中的残花败蕊，却被倚窗看花的唐卿月轰走。
她就爱盛春过后，初夏之际，百花残败的模样，看那绿叶底下一层血红的花瓣，若品自己。
唐逸旻三日未至，她急若热锅上的蚂蚁，被囿于桎梏，寻不到脱身的办法。
时进正午，张景来请：“公主，当用膳了。”
她头也未回，恹恹一挥手，若赶苍蝇：“滚！”
张景非但没滚，反倒陪着笑脸抵近她哄诱。
“今日上林苑抓了一批放养的麂子、鹿崽、野鸭什么的，用于两日后的万国盛宴。奴见那野鸭才三四月大，想着必定肉质鲜嫩，便哄着膳房的人，给公主蒸了一份，随奴去尝尝？”
她眉头一挑，扭回头来，眼眸亮晶晶问：“万国盛宴？什么名堂？”
公主三日里不言不语，分外沉默，见她与自己搭话，张景忙献宝似地应声：“南征之战胜负有了定论后，陛下四月前遣天使四出，请周边各国来京朝奉，这盛宴便是宴请各国使者的。”
她眼中滑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必定热闹！歌舞应是免不了的，不知是哪个教坊负责？”
张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眉飞色舞道：“那是！来使尽皆胡蕃蛮夷，可不得给这些未受教化的野獠们开开眼？奴听说此回歌舞是由内教坊……”
忽他心头一凛，吞了后话。
见张景噤若寒蝉，她冲张景一扬下颔：“可是内教坊云韶院负责？”
张景眨巴眨巴眼，咬唇点头。
“因你提到歌舞，”她伸手抚上自己曾摔断的那只腿，“我这腿痒痒了，竟然想跳舞了。”
张景眉头立时一飞，殷勤往她面前凑，高拱了双手：“奴去请乐师给公主奏曲儿，陪公主习舞？”
她脸上精明尽现，“我一人独舞有何滋味，一年多未练，手脚都生疏了。”
环顾清冷冷的大殿，她声音变得低哀，“张景，要不，你去请云韶院的莫夫人带着乐伎前来，本公主还是喜欢她们陪着一起练舞。我不得出宫，请人入宫总可以吧？”
张景将脸拧成了苦瓜，为难道：“这……万一……”
她果决道：“没有万一。我是东桓国未来的皇后，莫夫人应当知晓再使我受伤的后果。”
一年前，她在云韶院习舞，借舞伎推搡，顾意跌下鼓台将腿摔折。
事后皇帝惊天暴怒，打杀了一干伴她习舞的乐人泄愤，还险些处死云韶院坊主莫夫人。
见张景垂着脑袋依旧不应，她冷喝：“本公主被关得心烦，速去请她们过来，否则本公主见天打着你取乐。”
张景哭丧着脸道：“便是要请莫夫人，公主也先去用膳啊。”
她这三日，除了饮些粥汤，食难下咽，张景难免揪心。
动身往殿外走，她冷冷冲随在身后的张景放狠话：“本公主用完膳，就要见到她们。”
云韶院位于上林苑中，分左右两坊。
右坊在南，主俳优俗技与俗乐；左坊在北，主歌舞、角抵、杂技等。
再有两日便是万国盛宴，云韶院坊主莫夫人忙得不可开交。
她上午在右坊聆听清乐、宴乐，纠正弹拔；刚用过午膳，便来了左坊，督导万国宴时的大团乐舞。
《破阵乐》，《承天乐》，《景云乐》，《庆善乐》，这四支大型乐舞，每回大庆必不可少。
此回在万国盛宴上献舞的，是莫夫人精挑细选的各教坊内人、宫人。
一年前，元丰帝打杀了一干极受宴席欢迎的绝美内人，她费了好些日子精中选精，又才从拔尖的宫人中，挑选了一批色艺超群的内人。
这批内人和宫人，在一月前的南征庆功宴上，给她大涨了脸面。
是以，莫夫人对两日后的万国盛宴，极有信心，指导内人们排演时，连声音都分外悦耳。
只她这悦耳的声音，在内常侍张景道明来意后，立时变了调子，颤抖着问：“丹阳贵主相、相请？”
张景怀抱拂尘，施施然一颔首：“贵主说她腿伤已好，念着云韶院，念着莫娘子，望莫娘子能带些乐人，去迎仙宫陪贵主练舞。”
莫夫人如坐针毡地站起身，手指殿中跳得分花拂柳的乐人们，磕磕巴巴为难道：“两日后便是大庆，妾身抽不开空闲啊！”
张景低垂着眼帘，目光看着自己的鼻尖，阴阳怪气道：“想必夫人听说过了，丹阳公主即将为后，圣宠正浓。能否抽出时间，莫夫人自己惦量着决定，我就在这里等着。”
莫夫人忆起一年前，她这云韶院中血淋淋的场景。
那日，她精挑细选的娇美内人跪满殿庭，皇帝身边的千牛备身手执金瓜，瓜举瓜落间，内人们脑袋开花，红色的血与白色的脑浆，溅满了殿院……
打了一个激灵，莫夫人自血腥中回神，僵硬一笑，向张景一福：“老身这就挑几个机灵些的内人，常侍稍候。”
迎仙宫内，云韶院带来的乐人，混奏起了《罗裙带》这支教坊名曲。
搬来的红漆牛皮大鼓四周，十位纤腿柳腰，明眸雪腮的娇美内人，簇拥着蹈于鼓上的唐卿月起舞。
她头梳飞仙髻，戴着金步摇，臂缠长长的朱红披帛，赤足而舞，蹈若洛神拜水。
只她舞姿稍显生疏，踏着节律的步子磕磕绊绊，一不留神，白玉般的赤足踩中腰间飞扬的丝绦，一个趄趔欲倒……
“公主……”众内人惊声尖叫，齐齐扑向她。
“祖宗，别再摔了！”莫夫人一个飞步冲来，扑倒在鼓台之前，双手上接。
唐卿月于鼓台边沿堪堪稳住步子，‘讶然’环顾身边倒了一堆的内人，又眼神下瞟，看着脚下一脸惊恐的莫夫人，莞尔一福：“夫人受惊了！”
入夜，唐卿月在宫中设了小宴，款待陪她练舞的一众内人、乐人。
她亲亲热热拉了莫夫人同座，向陪着笑脸，笑得嘴角抽搐的莫夫人，一杯又一杯敬酒。
“莫夫人可知，”举杯向莫夫人，她笑容施施然，“圣上最喜欢谁人之舞。”
莫夫人一口酒没咽顺，当即就掩唇咳红了脸，未敢应声。
她手上把玩着白玉酒盏，眼观鼻，鼻观心地自问自答：“自然最喜欢我阿娘的《罗裙带》。所以，圣上才一年前送我去莫夫人手下学舞。”
未看莫夫人满是戒备的脸，她浅呷了一口酒，悠哉缓声：“可惜，《罗裙带》尚未习成，我便被莫夫人的手下害残了腿。”
“老身有罪……”莫夫人惊慌，欲起身陪罪，却被她伸手按住。
她目光在莫夫人姣好的脸上流连，温声软语：“今我腿好，我欲在万国宴上，为圣人献上《罗裙带》之舞，以报圣上隆恩盛宠，望夫人成全。”
莫夫人怔怔望着她，一时不知当应还是不当应。
应吧，教坊名曲、杂戏、歌舞等曲目已定。且，未来皇后为万国来使献舞，终归是降了身份。
不应吧，圣人与前朝玉茹皇后的情事，早已人尽皆知。
当初圣人专门叮嘱过她，要她主教丹阳公主精习《罗裙带》，丹阳公主在受伤前，已将《罗裙带》学得七七八八。
圣人确实想看丹阳公主，学着玉茹皇后的模样，为他献上《罗裙带》之舞……
在莫夫人纠结中，唐卿月牵了莫夫人的手，将其拖坐好，意味深长道：“夫人有夫有子，若再能讨得圣人欢心，必然福泽绵长。”
莫夫人有一子，供职于太常寺鼓吹署，仅为鼓吹署九品乐正……
眨了一眨眼，莫夫横心向她举杯，笑着应声：“既然公主有兴致，老身愿全力配合公主。”
丹公主性子骜烈，若她不应，公主告到圣人那里，回头圣人大抵还会怪罪她扫兴。
“望夫人替我保密，此为给圣上的意外之喜，”唐卿月举杯回敬，笑容里半是羞涩半是愤然，“朝野对我非议不断，我要在文武百官，万国使者面前，给圣上涨涨脸面！”
看着她皎好的面容，莫夫人喟叹：“公主貌有庭花吐蕊之娇，质有冰壶秋月之净，此回万国宴上一舞，定能传为国中美谈。”
唐卿月眉一扬，嘴角一挑：“美谈？”
莫夫人笑得分外讨好，笃定颔首：“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