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宁为玉碎
“各司其职而已,哪有什么香臭之分?至于丹阳公主……”
鲁王抬手一顺耳畔垂着的冠缨,仰天幽叹。
“情执最难令人释怀……只是小王怜惜母亲,难免心头怅然,却无计可施。”
看着忧心忡忡的鲁王,萧玉川嘴角弯出清浅笑意。
鲁王短短三句话,占了他的立场,唐逸旻的立场,边贵妃的立场……若非其人眼中频闪精光,他真会误其为贤王。
再次拱手,他笑容可掬:“鲁王深明大义,难得!待鲁王有空,可否有幸请鲁王饮上一杯,臣欲腆脸同鲁王一叙同门之谊。”
“小王正愁如何巧寻借口约见萧院使。现南征已毕,吏部正对南征将士论功行赏,小王小外公却因粮草之事被拘,将由三司论罪责刑。”
关心则乱,鲁王牵了他的手,略微失了雍容,“萧院使为知情之人……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日?”
萧玉川笑一点头:“那就有扰了。”
鲁王小外公边永宁,南征之时恶意延误粮草押运,乃为大罪,且证据确凿!
因边永宁借口山洪阻道,恶意滞延粮草输送,致关家死了为齐王撑腰涨势的关万洲,关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如此两家相争的局面,皇帝乐见,他萧玉川亦乐见!
三日后,张景奉旨回了上阳别宫,安排翟车仪仗,大张旗鼓接丹阳公主回宫。
唐卿月头上叠翠累珠,金钗璀璨,锦绣翟衣与鱼牙绸的襦裙长摆曳地,冷淡着眉眼,将手搭上张景伸来的胳膊。
张景躬身引步,委屈冲她小声:“公主,银蛇圈子已还……只那蛮子好凶,奴险些被他勒死。”
唐卿月目光淡淡前看,满脑想的都是回宫后的事,哪有什么心思关心什么蛮子。
她小瞧了唐逸旻,他竟然真敢三日后接他回宫,还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他无惧朝中非议,豁出去也要立她为后,她便给他‘雄心壮志’添把火。
唐逸旻果然给了她皇后威仪……
青油纁、绣紫帷、六骏牵引的翟车之前,宫人打着的旗罗伞盖五彩缤纷,金吾卫等仪仗扈从,足有两百余人。
王仪卤簿绵长,礼部的鼓吹手断后,浩浩荡荡从上阳别宫一路排开,从丽景门驶入太微宫。
她手掀紫纱帷帘外眺,见前方引驾的仪仗驶入太微宫背街,便冲伴行车畔的张景招手。
张景手抱拂尘躬身:“请丹阳公主示下。”
她冲前头一扬下颔:“命仪仗从天街过。”
太微宫天街两侧,排满了三省五监、九寺、十二卫……皆为朝廷各大办事衙门。
她要当差值事的文武百官看个清楚明白,看清楚唐逸旻对她的盛恩隆宠,还有立她为后的决心!
张景为难看她,她怒一拧眉:“速去!”
张景气喘吁吁回来时,前方导驾的仪仗已折返顺城街,将从顺城街绕入天街。
尚未向她回禀,她又冲仪仗尾巴,略一偏头:“让他们奏封后大典时的《吉礼》、《宾礼》、《嘉礼》三曲。”
三月末的日头已烈,张景跑来跑去,累得满头大汗,闻听,抹汗的手立时僵住。
“速去!”
她挑眉逼视张景,脸上满盈威慑。除了仪仗,她还要礼乐也相得益彰。
张景哭丧着脸道:“公主这是想要奴的小命吧!”
她放下紫纱帷帘,冷道:“不奏三乐,便是你张景想要我的命!”
张景无奈,哭天抹泪地跑离翟车,去仪仗尾巴处的鼓吹队协调。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吉礼》之乐,阖上双目,嘴角缓缓浮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鸿胪寺馆在天街口第一排。
浩大的礼乐声响彻天街,自然也传入了鸿胪寺馆,引得馆中官员齐出俱看,啧啧称奇。
吉庆三乐,只闻于帝王登基,封后大典,拜祭天地等隆重典庆。
太庙祭祀前几日刚过,缘何今日又奏这盛大的吉礼之乐?
浩浩荡荡的仪仗转过街角,众人方知原是迎丹阳公主回宫。只这皇后才有的阵仗,将鸿胪寺官员看呆。
木诺凤迦在舍邸养伤数日,今日拄杖出屋,坐在馆院内的石榴树下吹风发呆。
闻听礼乐之音,他挪杖出院,见蛮夷使者尽出,皆是满脸看热闹的雀跃之情,便也随人挪出馆院。
番夷使者来自僻远小国,何曾见过如此浩大华贵的仪仗,个个看呆,啧啧称艳。
引驾的仪仗举旗扛幡过尽后,一驾六骏牵拉的华贵翟车缓缓驶来,车上紫纱帷帘,被一只洁如莹玉的纤手高挑,露着一张,他日思夜念的脸。
他心上剧烈一痛,一口气吊不上来,呆滞着目光促呼:“火金姑?”
火金姑已非那日的落拓模样。
她身着青衣翟裳,高梳着云山峦叠两博髻,髻间金钗有开若凤开九尾,额间花黄,颊晕嫣红,唇点蔻丹。
美目流盼,仙姿玉貌,若降落凡间的九天神女,脸上绽放着睥睨万物的笑,望之使他高不可攀。
唐卿月笑容得意,这才刚入天街便引得人潮聚看,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傲慢着目光,漫扫官吏身影,落向聚在鸿胪寺馆前的男子们身上……看到了一个人。
其人两腋架着鸠杖,粗短的头发潦草支扎,露出宽额广颐的脸,一双惊鹿般的大眼怔怔看她。
眼神彼为复杂,满盈痛心、惋惜、同情……好似还有自责?
木诺凤迦直勾勾盯着她看,日光不舍一瞬。
一霎便读懂了他目光里的同情,她嘴角笑意敛尽,掀着帘子的手一松,紫纱帷帘立时垂下,将她的容颜遮尽。
胸口微微起伏,眼眶微微泛雾,她羞恼阖目。
明明她翟车当步,前呼后拥……他同情的目光却透过她嚣张的笑眼,直入她眼底深处,看穿她绝望的灵魂。
她是地狱归来的怨鬼,是追命讨债的煞魂……她讨厌被他看穿,更讨厌被他同情!
定了一定心神,待仪驾驶过鸿胪寺馆,她再次掀开帷帘,扯高气扬地笑,傲看天街两侧聚看的官员。
仪仗缓缓驶出天街,进入磅礴雄浑的应天门,进了紫微宫,绕过宣政殿,终于进了迎仙宫。
诸宫婢、宦侍早已聚于宫门,待她的翟车驶入宫门,众人齐跪齐迎:“恭迎丹阳公主!”
她手掀帘子,近看跪满殿院的宫人,又远眺碧瓦朱甍的宫阙,蹙深了远山眉。
如此多宫人齐聚,显是倾宫出动……
翟车停下,立时有数位婢女拥来,齐齐伸手,扶着她踏足鞍凳下车。
数位女宫官起身,齐齐朝她一福。
“妾身尚寝女官胡蛮儿,见过丹阳公主。”
“妾身尚服女官林莫莲,见过丹阳公主。”
“妾身……”
她扬手挥止女官们莺莺燕燕,微愠着脸色漫扫众女官,寒声:“迎仙宫宫正是谁?”
一中年貌美佳妇上前一步,平静着目光朝她一福:“妾身徐柳思,为迎仙宫宫正,有请丹阳公主示下。”
她抬起头,遥眺远方寝殿,半笑不笑问:“徐宫正打算安排本公主入住何殿?”
徐宫正向她一笑款声:“迎仙宫有集仙、仙居、仙临三殿,妾等俱已整理誊清,公主可做任意选择。”
她心脏砰砰作跳,面上不动声色,淡笑着问:“边、关两位贵妃同居此宫,本公主若任意选择,岂不僭越?”
徐宫正清亮着目光,向后伸手做示,“昨日奉了圣旨,边、关两位贵妃已迁往同心殿、临波殿。这迎仙宫,往后便是公主的居所。”
她眉头重重一拧,从牙缝里吐字:“如此大的迎仙宫仅住我一人,两位贵妃可真是见外!”
徐宫正垂眸敛声,眼观鼻,鼻观心,未作回应。
有宦侍抬来软辇,唐卿月深吸一口气,提裙上辇一扬手:“去仙居殿。”
软辇起驾,她坐在颤悠悠的软辇上,微眯着眼,漫看阔别四年之久的迎仙宫。
便是在这处宽广殿院中,于那场大雪飞扬里……她目视软辇行经的地面……她的阿娘自刎于此。
彼时,唐逸旻像只狗一样爬向倒地的阿娘,颤抖的双手捂紧阿娘喷血不断的颈子,绝望咆哮:“传太医署奉御,快传奉御……”
唐逸旻竟然说动了两位贵妃,为她誊出了仙迎宫,令她憋了数日的拳头,挥到了空处。
她恨着好多人!
唐逸旻,萧弘文,还有边关两家外戚。
边令诚明里做着她父亲的户部尚书,暗里却与唐逸旻沆瀣一气,实施了十几年的谋逆之局。
他的女儿边贵妃、边珍儿,为唐逸旻诞下次子鲁王唐仲礼……没一个好东西。
关万洲受她父亲重视,贵为河北道幽、营两州节度使,却拿着她父亲给予的兵权,行篡害她父亲江山之事。
其孙女关玉英、边贵妃,为唐逸旻诞下长子唐伯文。
宫变后四年间,唐伯文仗外祖关万洲之势,统兵四出,诛杀忠于她父亲的外驻武将无数,双手染满血腥……此家更没一个好东西。
前几日,唐逸旻在朝堂之上,提议立她为后,今她又声势浩大地回了紫微宫……
暂难预料文武百僚对立后之事的反应,她打算静观几日,再作行动。
唐逸旻想让她做皇后?做梦去吧!
她自软辇上收回目光,恹恹阖上双目……大不了学着阿娘那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