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悔不当初
唐卿月踱至窗棂,倚看院中花,缓声慢语。
“唐逸旻,你快五十了,没多少日子可活。我就等着你立我为后,往后你尽管把亏欠我阿娘的,想要给予我阿娘的荣宠尽付我。”
唐逸旻霎时双目通红,想起无数回,在脑中勾勒过的情形……
他坐拥江山,尊冯玉茹为后,她原谅了他曾经的冒失之举,他以无双荣宠,换得与她白首不离。
唐卿月扭头冲他一笑:“阿娘生前就住在迎仙宫,想知道我阿娘生时,在迎仙宫怎么过的吗?我演给你看!”
“好!”唐逸旻深吸一口声,阖目断声,“一月后,我派人来接你!”
她冷道:“不,我只等三日,我要享有皇后的所有荣光。仪仗,扈从,翟车,华服,一样也不能少。”
唐逸旻微微犯难:“丹阳,给我一旬时间。”
唐卿月自然知晓他为何犯难,边、关两位贵妃就住在迎仙宫。
她目光鄙夷:“怎么,你害怕引得边、关两位贵妃不痛快?既然害怕,那就放了我。”
迎着唐卿月挑衅的目光,唐逸旻仰头大笑:“朕活了大半辈子,从不怕事,更不怕人,唯独惧你!”
宠溺的话,听得唐卿月嘴角一抽扭开脸,抑下心头恶心。
唐逸旻看的目光她如看囊中之物。
明明丹阳与玉茹模样如出一辙,偏没有玉茹半分温柔……他却分外喜欢!
但凡玉茹有丹阳半分脾性,他当初也不会得逞,更不会因此与玉茹蹉跎一生。
丹阳亲口允了他余生,便满朝文武无一向他,他也能做到奉她为后。
倏尔,唐逸旻嘴角弯出一抹浅笑:“三日后,朕派仪仗、翟车来接你。”
冲琴台一扬首,他睥睨一笑:“再给朕弹一曲《罗裙带》吧,一曲听罢,朕只一人便能横扫千军万马。”
此为唐逸旻试探之举,唐卿月想也未想就去了琴台,纤手如飞,指尖《罗裙带》一泻而出。
翌日为太庙祭祀。
内常侍张景等到一个去鸿胪寺的机会。
晨光熹微之时,为皇帝所遣,他同太仆寺、礼部等官员,前往鸿胪寺馆,迎接南弥使团的人。
一至鸿胪寺馆内的南夷馆,趁官员向南弥派来的遣东使细嘱祭祀细节,他赶忙溜开,敲了南弥世子的门。
开门的是鸿胪寺馆人员。他嗅着满屋血腥之气举步跨入,见屋内几位太医署直长围聚榻前。
这几日,南弥世子逃遁的趣事已在宫中传开,说是世子怕被皇帝杀了祭天,足足在鸿胪寺馆外的文冠树上呆了两日,最后被金吾卫误为贼寇,放箭射落……
张景自然知晓世子在何地中的箭伤……敢挟持丹阳公主,此蛮好大的胆子!
等直长们为世子换药完毕,他这才冷着脸,拿捏着腔调使唤人:“你们都退下吧,我奉皇命,有事要问此蛮……”
他轻咳一声,倨傲扬脸:“要问这位南弥世子。”
官员与直长齐齐应声退下,他扭身见众人带好房门,这才手抱拂尘移近床榻。
居高临下地,张景用鼻孔俯视床上的世子,小声斥骂:“你个狗蛮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公主!若下回再敢触犯丹阳公主,小心你的狗命。”
木诺凤迦刚换过药,俯身于榻,尚未翻转身子。
闻听骂声,他双臂撑起上半身,扭转因疼痛而大汗淋漓的脸,先是一愣,继而弯唇一笑:“再骂一句试试?”
萧院使说过此蛮手脚敏捷,性子凶悍,张景艰难一咽唾沫,从怀中掏出包有银蛇耳圈的锦包,遥遥往榻上一掷,立马后退两步。
“这破东西给你。”
木诺凤迦目光落向眼前的锦包,腾出一只手轻轻拔开,滑软的锦布应拔而散,露出一只银灿灿的蛇形耳圈。
他目光倏然一痛,扭头看向张景。
尚未开口,张景在十万八千里外冲他放狠话:“若你敢泄露半字与丹阳公主的事,仔细你的皮……”
狠话还未放完,木诺凤迦蓦地从榻上暴起,闪电般纵身下榻扑向他。
“啊……”
张景哪料这伤了腿的人,说弹就弹了起来,还扑身过来,他尖叫声刚溢出喉咙,便被木诺凤迦的手捂了回去。
木诺凤迦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威胁:“不许叫,否则我弄死你。我有话问你……”
张景吓得心跳如雷,慌乱扭脸看着世子,一双圆眼泫然欲泣,心头叫苦连天。
此人能从三十四人包夹中,挟持公主逃出重围,还敢在鸿胪寺馆对他这位皇帝近侍下手,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南蛮世子的胆子!
木诺凤迦嘴唇抵近他耳畔,声音微微颤抖:“她被抓回来了?”
张景慌忙点头。
木诺凤迦阖目一痛,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颤声再问:“她真的是……前朝的丹阳公主?”
张景连连点头,因嘴被世子捂住,发出的声音呜呜咽咽。
木诺凤迦眸沉黯了眸色,轻轻挪开捂嘴的手。
张景忙小声急道:“她不仅是前朝的丹阳公主,说不定还会做我们东桓的皇后,皇帝爱重着呢!世子若想保命,万不可提起那日半字。”
“皇后……”木诺凤迦怔立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对,皇后。皇帝在朝堂上已提出立后之议。”张景神情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分量却很重,“以皇帝的脾性,话既出口必然实施。”
木诺凤迦僵硬转身,瘸着腿,一步一步往床榻挪动。
“对了,公主让我转告诉你,”张景怯生生往门口摸,“公主说……她对南弥没兴趣!”
木诺凤迦朗目一敛,霍地转身,张景飞快打开房门,兔子般窜了出去。
一手撑住榻沿,木诺凤迦缓缓坐下,手掌紧捏那枚银蛇耳圈,阖上双目。
这几日,他打听了所有关于她的事,她与元丰皇帝唐逸旻的,与萧玉川的……
她曾享尽父母兄长宠爱,更曾与萧玉川定下婚约,一早宫变血亲尽亡,与萧玉川的婚事作罢,还被元丰皇帝幽于深宫三年……
“我没爹没娘被囚掖庭三年,以色娱人还不够,还让撞上这么个扫把星!”
“你背我一程,我救你藏身此处,两不相欠,这就是我的良心!”
“你是想拖死我吗?想看着我抓回去,过得生死不如死吗?”
“我不想被抓回去,我要报仇,我想老家令……呜呜呜!”
“小蛮子,你长得还挺好看!”
“我给你吹吹?我幼时哪里磕了碰了,我娘吹吹就不疼了!”
木诺凤迦将握有银蛇耳圈的手贴住心口,仿若银耳圈能聆听他苦涩的声音,“火金姑,我这里疼!”
正因他求生的贪念,她才被他拖累,再次被抓回这重重宫禁,余生都将以色娱人。
他想到了生死不闻,下落不明的母亲。
母亲似丹阳公主的年纪被掳为奴,因容貌出众,被南弥王酒后一幸怀了他,自此践入地狱。
他心好痛,痛得无以复加。
枯坐榻上,神魂俱失,直到远处传来余音袅袅的礼乐之声……
太微宫内的太庙,距离鸿胪寺馆不远。
吉时已至,在太常寺礼乐声中,在礼部官员导仪之下,元丰皇帝衔首文武,于太庙拜告东桓历代帝王之灵。
唐逸旻双手擎香,嘴角噙得志得意满的笑。皆为唐氏子孙,唐氏的江山,唐承祀做得,他亦做得。
他入缵皇统不过四年,不堕东桓国威,击败南弥,带南弥求和使团向列祖列宗昭告,他唐逸旻无愧四年前的举措……
前为剑南道行军大总管,今又为皇帝的入幕之臣,萧玉川紧随皇帝身后,时拜时伏。
他心神不在祭坛,全神贯注于身后两位皇子,非是在意齐王唐伯文,在意的是唐逸旻次子鲁王唐仲礼。
鲁王则自幼被边贵妃送回洛京,未随唐逸旻生活于肃洲。
鲁王有个户部尚书的外公边令诚,自幼受严督厉教,举止言谈温雅。加上边令诚在朝中扈从众多,明里暗里广而宣之,颇有好名。
说起来,他与鲁王,当占得一个同窗之名。
不过,鲁王受授教于国子监中的国子学,他则在太学修学。十五那年,他被擢补为太子东宫属下的崇文馆生,虽闻鲁王贤才之名,却无交往。
鲁王面相生得珠圆玉润,开口先挂三分笑,令人一见如沐春风,他却在鲁王身上看到了千军万马。
祭礼一毕,帝辇摆驾回了太微宫,百官依例散回太微宫的府衙当值,他则刻意放缓脚步。
昨日散了朝会,他想一遇鲁王,却未得逞。
“萧院使留步!”果不其然,他听到背后响起了温润含笑的声音。
转身,他高拱了双手缓缓揖下:“臣萧玉川,见过鲁王。”
鲁王大跨几步上前,双手将他的手托住,圆润含笑的眼眸在他脸上轻扫,赞叹不已:“何祭酒亦为小王恩师,我俩当为同门,萧院使无需拘礼。”
萧玉川也未客气,收手直腰,含笑戏谑:“似臣这般神憎鬼厌、臭不可闻之人,旁人皆避之不及,鲁王不嫌?”
“臭不可闻?萧兄指的是任职枢密院使?”鲁王圆眸中精光一绽而逝,轻笑,“亦或,指的是萧院使将丹阳公主送归?”
其笑容温雅,言语却分毫不避,直直戳得萧玉川心上一痛,便强笑道:“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