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今日的宫中,比往日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大梁朝重视中秋,宫中一年一度的中秋宴更是大事。这一日,无论是京城重的达官贵人,还是远在封地的王公贵族,都会入宫来拜帝后,同进宴,共欢乐。
今年的中秋宴格外不同。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为了防止有人在人多杂乱的时候闹事,宫中守卫的禁军都会加上一倍。今年没有禁军,而是换成了沈砚的羽林卫、
还有东营加上的铁骑,和沈砚的羽林卫并肩站着,一黑一红的盔甲,在夜色中也是显眼。
段丰本以为东营将士军功颇高,说不定不容易相处,会与手下的兄弟起冲突。没想到来的将士们不仅一个个好说话得很,中将朱泽更是对他说:“兄弟,今夜是场大活,大家都不容易。我们一起合力将这桩差事办好了,日后喝酒去!”
去过禁军统领营,见过禁军们心高气傲样子的段丰真是欣赏面前这群人,恨不得能够立马结拜成兄弟。
于是乎,这两拨人商量着就将布防全部排好了,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沈砚也在其中起了不小的功劳。
他今日确实忙如鬼,从早晨一醒来,手头上的事情就没有停过。
一面要看着段丰安排今日中秋宴的守卫,一面要继续去查监牢那边的小册子,还要同时去想江州那边的孟家到底怎么回事,耐着性子等今日的消息。到了黄昏好不容易能够有空坐下来喝一盏茶,他已是疲惫无比了。
找了个空子,去了御花园中的一处小凉亭喝茶。
秋风微凉,茶刚喝过两口,他就瞥到了郑晚棠的身影。
他的眼神向来很好,尤其今日的夕阳阳光充足,正好照射到晚棠的脸上,她的表情一览无余。
他看见她脸上有愁色。
长而白皙的手指转动着冒着热气的茶杯,他并没有出声叫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慢悠悠走过。
她在愁什么?
沈砚不由得开始思考。
神卷楼的差事确实麻烦,她又是新来的,最近整理新到的书籍注释多有麻烦,就算有方从南的一些帮忙,怕也是冰山一角。
他最近事忙,也只去过一次神卷楼。那次他去,她拉着他问了一堆问题,想必是堆了许久。那之后到现在他也没有去过,她怕是又有许多要问的了。
公爵府的千金大小姐,除了这个,也没有什么可以愁的了。
他倒是欣赏晚棠这种“不要脸”地拉着别人问问题的作风。在他的世界里,人的脸皮就不应该太薄,脸皮太薄的人,往往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特别是这京中的世家女子们,一直被各种世俗的规矩束缚着,更应该跳出这怪圈。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去神卷楼,去帮晚棠一把。
晚棠并没有发现旁边凉亭里的沈砚,也更不可能知道他现在想的这些事情。她直奔承宁殿而去,
那里的宴席快开始了,朱泽的眼线也已经安插了进去。黄昏没有几束光芒了,沈砚也快去处理逆党的事情了。
她脚步加快,很快走到了承宁殿。
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来来往往的人群如流水一般进了这宫中最大的宴会殿,里面明黄的烛光几乎要照亮整个夜空。欢笑声,问安声不绝于耳。
她随着人群踏上汉白玉台阶到了殿门口,门口的内官认得她,恭敬道。
“原来是郑姑娘,快快请进吧。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世子都已经在里头了。”
她点点头,跟着引路宫女入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郑国公和郑远诚坐在男客席。公爵的位置金贵,他们的座位仅次于远道而来的封地王。而晚棠和孟夫人则在官眷席,离沈皇后很近。
孟夫人本来一直同旁边的一位夫人说笑着,看见女儿前来,伏在她身旁耳语。
“你总算来了,我差点要派人去寻你,再不来可要误了时辰。”
“方才在路上见御花园的菊花开得好,就多逗留了一会儿,不碍事。”晚棠回道。
宾客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座无虚席。酉时中,帝后身着最正规的宫装从后殿走出,众人纷纷起身。
“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梁端抬手:“今日本就是君臣同乐之日,众卿不必多礼,更不必拘束,都好好放松一下!”
他抬眼扫视一圈下面的席面位置:“朕要看看,今日是哪些人都迟到了。等来了,定要好好罚他们几杯,灌醉了才算好!”
有几个位高且不拘小节的臣子纷纷应和:“就是!一定要灌个烂醉,抬回去才算了事!”
左谏议大夫钱里向来是个胆子大,能起哄的。他也随着梁端的目光扫视一圈,结果发现上方的一个席面空着,于是扯起嗓子大声嚷嚷着。
“禀陛下,臣发现沈中书今日可是晚到了啊!等会儿咱们灌他酒,您可不许心疼!”
“诶,沈卿就算了。他事多,这不,这会儿又去处理逆党的事了,早就提前给朕告过假了。换一个,换一个!”
众人又发现一两个迟到的,开始起哄着喝酒。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别人身上,本在角落里端着果酒的一个宫女径直走向了晚棠,将那酒壶举起想要为晚棠添酒。
就这一个动作的功夫,她低声迅速道:“沈中书同石青在御花园近水的凉亭中议事,朱将军已确认周边无人,姑娘可去。”
晚棠瞟一眼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端起酒杯抿了几口。
“果真是好酒。”她贪杯,连着喝了好几杯,脸颊上带了些微红。孟夫人看着她这样,关切道:“少喝些,酒是伤身的东西。”
“母亲,我觉得有些晕,想出去走走,醒醒酒。”
孟夫人看见她那样,便也同意:“幸而今日宫中守卫森严,我也是放心的,不过你自己还是要小心些。需不需要叫人陪着你?”
晚棠摇摇头表示不用,趁着没有人注意自己,悄悄起身离开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秋日的风呼呼吹来,晚棠才喝了酒从温暖的地方出来,觉得有些凉,便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都是有羽林卫和东营将士守卫着的,且因为中秋宫宴人多,到处都点了蜡烛,也不怕黑夜里看不清而滑倒。她很快到了御花园,朱泽一手提着刀,穿着红甲,已经等候多时了。
晚棠走到他身后,“朱中将别来无恙。”
朱泽立马转过身,双手抱拳:“姑娘安好。”
朱泽今年三十出头,是个有勇有谋之人。贫寒家境出身的穷小子没有背景,只得凭自己的本事在军中摸爬滚打,才到了如今的位置。
也不全靠自己,晚棠于他而言,是一辈子的大恩人,欠着人命的。
十四岁那年严冬,晚棠对孟夫人软磨硬泡了好些日子,终于得了同意,让她可以去东营里给还在严寒中练兵忙碌的郑国公和郑远诚送些她自己做的羹汤。
她在侍女和几个贴身侍卫的陪同下踏进了东营的驻地。
将士们见自家国公的千金到来,纷纷让路,动作幅度都小了好多,生怕冲撞了贵人。于是即使在全是粗汉子的军营,晚棠也是走得顺脚,没有一点被惊到吓到,连路上挡路的兵器都被提前收好了放起来。
只是在快到父兄的军帐时,她听见有人的啜泣声。
在嘈杂的黑暗中,那哭声就如同风一般飘进了晚棠的耳朵,她立刻转过头:“谁在哭?”
身旁的侍卫立马警觉起来,循着声音找到了蹲在角落里的朱泽,堂堂八尺男儿如今却泪流满面,寒风将他的脸几乎都要刮出血来。
他走到晚棠身边,抹了把脸,手都生了冻疮,红的紫的连成一片。
“末将惊到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晚棠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然后吩咐旁边的人:“将食盒里的姜汤拿出一碗来,给这位将军喝吧。”
朱泽吓得连忙摆手:“这是姑娘给国公和世子的,我哪配喝这个。”
“给他。”晚棠仍然坚持。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端在手里,冒出的热气几乎要让朱泽本就模糊的双眼更加模糊。他又抹了把眼睛:“谢姑娘恩赏。”
“堂堂八尺男儿,蹲在这里哭什么?”
朱泽当时支支吾吾,但晚棠问,他也只能如实相告。他虽在东营任职,顶头的中将却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人物,因为朱泽家境贫寒没有送礼便到处为难他,克扣他的份例。如今老母亲重病不起,他却拿不出银子来治病。
晚棠听了这话,当场将自己的钱袋子拿出来塞到朱泽手里,“哭又不能解决问题,想办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些银子你拿着,我会用郑国公府的名号去替你母亲找太医,东营的将士无论因为什么事都不能哭。”
“有人欺负你,你得还回去。”她淡淡道。
在她的坚持下,朱泽受了她恩惠,感激至今,也不负她所望,熬出了头,坐上了中将的位置。
如今,面前这个人便为她办事,是她在东营的一把利刃。
“末将亲自守着看了,这御花园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都是亲信,您离开前不会放人进来,姑娘可放心去。”
“辛苦将军了。”晚棠道。
“姑娘对末将恩重如山,当年那番话仍然铭记于心,粉身碎骨难报大恩。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他摸摸头。
面前的凉亭里,沈砚和石青的身形在月色下拉出两道颀长的身影。
晚棠径直走向了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