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文渊阁
明德七年的春天,倒是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在这个春天里,天启的宫城的掌香监里多了一位新来的正六品管事太监,只有二十出头。听说是上任大监浊清的爱弟子,自幼深得太后和万岁的恩宠,又在江湖上历练了几年,大约不出几年便是要接管掌香监的。
也是在这个春天,江湖上那位人称“似有仙人天上来,一剑既出风雪萎”的风雪剑沈静舟,却从此没了消息。江湖之上,人来人走,有太多人只是留下惊鸿一瞥就不见踪迹,很快便不再有人谈论他——除了那些对他念念不忘的怀春少女们,那位遍寻不着的白衣翩翩美少年,毕竟成了许许多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当然,过得久了,也就渐渐,忘怀了。
一别十载的紫禁,很多人很多事变了,更多的,一成不变。
萧若瑾对于瑾仙的迟迟未归只字不提,只淡淡地说几年不见又长高了。他让瑾仙去拜萧末的陵园,还说他知道瑾仙相信萧末仍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自己也愿意相信。
瑾仙也见到了萧若风和雷梦杀,二人虽然高兴,却都说其实私心更希望他不回来。
最令瑾仙吃惊的是,易文君——宣妃,竟比自己还早半年回到宫里。两人遇见时,瑾仙从她眼里读不出任何波澜,他也只能三缄其口,就当明德四年寒山寺的相遇是一场梦。
可瑾仙清楚地知道,那对年轻父母知足常乐的笑脸,并不是梦。瑾玉倒是同他提了句,说宣妃因为放不下七殿下还是回来了。但那个曾经对自己一笑的孩子若没了娘又会怎样?他很想知道那孩子如今好不好,是不是已经会跑会说话了。但终究是,什么也不能说。
瑾玉他们几个,其实比自己更早入了江湖,但都在一二年刚刚声名鹊起时便回了宫中。瑾言觉得江湖很无趣,瑾威也不习惯没有规制的日子,瑾玉说倒还好,但比起来还是回去读书更有意思。前朝大监的弟子中,坚持习武到最后、且被浊清认为小有所成,可以独立出天启的人,也唯有他们几个而已。
如今瑾玉如愿以偿地每天在藏书楼文渊阁里读书,除了必要的差使外,哪里也不去。再就是教教萧崇读书习武,这位十一岁的二皇子现在已经是瑾玉的弟子了。
有一回,瑾仙去文华门以东掌册监的值房找瑾玉,见他不在,知道一定是又在文渊阁,索性自己过去。这座在一片黄瓦中十分显眼的黑瓦小楼里,从天到地满是典籍,也只有瑾玉如数家珍地知道每一处放了些什么,闭着眼都不会找错。
“哎!偏就你这儿离得最远!可跑死我了!”瑾仙一见到瑾玉便同他抱怨。掌香监的值房在皇宫最西北角,离东南角文华殿一带正是个大对角。
瑾玉理着手中的书:“满天启城里,大概除了白虎使,再没人强过你那冰崖峭壁上练出来的轻功,你倒还嫌跑几步路远。那年在风陵渡口,只拿一枝枯叶垫脚就去黄河的浪头里,替什么关中田家二小姐拾花簪——如今倒没那精神头了?”
“可我也不能使轻功踩着慈宁宫和奉先殿的房顶跳过来吧,慎行司的张郎中不得抓了我去打板子啊!”瑾仙半开玩笑地敲了瑾玉一下。“风陵渡那事难为你还记得,莫再提了。”
瑾玉好脾气地笑笑:“当时我听了若干风雪剑的江湖轶事,只觉得这般招摇一点也不像你。但略想想也便懂了,此时不招摇,等回了这城里,这辈子大约也没机会再招摇了。”
还没等瑾仙感叹,就见那二层的书架后面走出一位盲目的少年,却是二皇子萧崇。瑾仙心想自己竟没察觉他在,如此气定神闲不露痕迹,倒不愧是瑾玉的弟子。瑾仙赶忙向萧崇行礼,却被他伸手拦了。
“哈哈哈哈,父皇继位那年您回天启时我曾见过您一面,当时我就想,这世上除月离皇叔外竟还有如此俊美的少年,可惜我已经看不见瑾仙公公如今的风采卓绝了。”这话让人听着没由来地伤感,而萧崇的语气却是平和愉快。
几年前瑾玉只在信中提过萧崇因意外失明,淑妃和继澜相继去世。瑾仙知道继澜不在了,对瑾玉定然是巨大的打击,也没再多问。等回宫后他才知道,原来导致萧崇盲目的事故竟然是一场针对六皇子萧楚河的阴谋,萧崇不过是误食了那盘原是给六弟的有毒果子。秦氏经不起打击病逝,而继澜却因这一连串事故,深感责任重大,竟自尽殉主了。
于是瑾仙更不敢再提及有关继澜的任何,倒是有一次瑾玉看着方徽州砚,主动说起这材质继澜最是喜欢,可如今却连供在她的墓前也不能够了——萧若瑾原本念在她的忠义,欲将她安葬于皇陵外有功于皇室的宫人墓地,算得上殊荣,但继澜双亲却希望离家多年的爱女能够归葬故土。瑾玉笑着对瑾仙说:“有爹娘疼,比我们强呢。”
将萧崇送回端本宫的皇子居所后,瑾玉抬头看了眼北边一带的宫殿,突然笑着对瑾仙说:“你那儿离瑾言倒是近。”瑾言同师父浊心一样在掌印监任职,值房就在宫后苑东北角摛藻堂一侧,离瑾仙在的宏清殿是真不远。
提到瑾言,瑾仙一声冷笑:“没你在,他哪敢见我?”
“你们这两个人,分开了小十年,怎么见面还是吵,每次还老得我劝。所以瑾言前几日办喜事都没敢请你,估计怕你又骂他。”瑾玉也是无奈。
“又办喜事??他不有个媳妇儿了么!”瑾仙眼睛瞪得老大:“学什么不好,学那些老不修!我们上辈子没积德沦落到这个地方,这辈子还不做好事!”不像前朝那些敢提什么“对食”“菜户”便要杀人的皇帝们,萧若瑾在这些事上一向宽厚,宫里便有不少老总管公然娶妻纳妾。瑾仙从来都觉得这很损阴丧德,尤其瑾言小小年纪,还敢一娶就俩!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又不是他强抢来的,你情我愿的,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瑾玉说着,看看天色:“你不说还约了姬先生?”
瑾仙没再说话,他忽然想起了继澜,虽然瑾玉说过她这样书香人家的贵女,出宫自然会嫁个好人家,自己也没必要耽误人家。可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是不是有可能和瑾玉共度余生呢?
你情我愿,平静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