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生亭
从前有位因战乱而落难的公子看破红尘在寺中修行,和一位高僧成了朋友,高僧圆寂前让他三天后到一户人家寻一个初生的婴儿,若那孩子对他笑了,便是自己的转世。那公子去寻,当真看到婴儿对自己一笑。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公子又按高僧当年遗言来到西湖畔天竺寺外,却见到一个牧童正在拍着牛角唱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明德六年,钱塘杭城,三天竺法境寺后的莲花峰下,瑾仙坐在三生亭里,想着刚刚听来的这个关于三生石的故事,竟然有些恍惚。
他从未曾忘记,那个在天水城里与自己只有着一日缘分的婴儿。
那个被他在哀鸿遍野的死寂战场上,以血泪救活,却又在自己面前生生地变作一地红莲的孩子。
初见之时,也是如此,看着他的脸,灿然一笑。
两年前在寒山寺遇见的那个孩子也是。
他还记得,在那天,他望着这还不大会看人、却冲着他一直笑的婴儿,不知为何,流下了泪。
孩子的母亲、以及随后赶来的孩子父亲,看到瑾仙流泪,却也是愣住了。
等忘忧帮着给孩子喂了药,大家坐下把话说开,瑾仙才知道,这年轻的夫妻竟然就是瑾玉信中说的,同叶羽将军幼子叶风私奔了的景玉王侧妃易文君,他脑子转了半天,才想清楚前因后果。
忘忧一边嘱咐无禅抱那个名唤叶安世的小婴儿到后堂哄他睡下,一边对易文君笑着说:“你也太过心急,虽然这位施主的确是宫里出来、由若风托付给我那老友的,但只是遵从师命来见我而已。”
易文君心有余悸:“大师和琅琊王相交多年,对他深信不疑,可他毕竟是那人的好弟弟!”
忘忧叹回气:“我早同你说过,虽然你恨若风当年阻碍了你们的好姻缘,但以他的身份不能不以国事家事为重,本心来说,他倒并不至于真想追着为难你们。”
瑾仙只觉得如坐针毡,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只是问了句:“我记得与您并无面识,这位易……呃……易姐姐。”叫王妃?娘娘?夫人?姑娘?总是不合适,犹豫了半天,他还是随着无禅叫了声姐姐。
易文君笑笑:“少年时随着大人去宫里请安,曾见过你跟在梁国公主身旁。我一直记得公主那儿有个极清秀的孩子。后来也总听瑾玉他们说起,知道你也是那府里的人,去了昆仑修行。虽然隔了十年,你也没大变样。”过了数年,她依然不大想起萧若瑾。
瑾仙这才想起,公主最亲近的那位早逝的易姑姑,是易文君的姑母,这么说来从前在宫里见过也不奇怪,只是自己却一丝也不记得了。他又看看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叶风——现在叫叶鼎之了,知道他并未放松戒备。瑾仙转过身去,却同忘忧讲起了旧事:
“公主曾经跟我说过件童年趣事,有年她同皇后去先蚕坛,在后院闲逛,却遇见一个正在爬树的四五岁的男孩子。那孩子说自己叫叶小凡,还讲了好多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的见闻。隔了几个月,元旦各家命妇进宫向皇后请安时,叶羽将军的夫人却带了一包糖葫芦来。”
叶鼎之抬起了头,他万没想到竟然能从面前这人口中,听到“叶小凡”这个自己童年时随口乱起的化名。
“叶夫人对皇后说,小儿子上次去了先蚕坛回来,说遇见一个皇后身边的小姐姐,大约是个宫女吧。那姐姐很是可怜,明明比自己还大好几岁,不但没出过天启城,连隆福寺庙会的糖葫芦也没吃过。他听说母亲要进宫,特意让管家领他去了庙会,挑了最大的糖葫芦,说要带给她。”
瑾仙看向叶鼎之:“公主一直很遗憾,没能当面谢谢你。她说那糖葫芦,很甜。”
叶鼎之没有说话,屋内静得能听见后堂里小无禅逗孩子的笑语。
过了半晌,忘忧一声长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已然如此,只得如此……这位沈静舟施主,你说呢?”
瑾仙看看那对苦命鸳鸯,又看看似乎看透一切又包容了一切的忘忧大师,点了点头:“大师朋友的家事,原就与静舟无关。若是因为我的来处于二位有些妨碍的话,那我便不来这姑苏也就是了,不过以后不能常来给大师问安了。”
叶鼎之已知瑾仙并非奉命而来,又明白了他无意泄露自己行踪,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这位朋友终究是公门中人,日后若被上头问起,始终是不大好办。”
“这姑苏虽美,但江南哪里的风光又是不好的呢?寒山寺不来,我便去访金山寺,枫桥不泊,我也可去观断桥。我既然还是沈静舟,那便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等什么时候不得不回那宫城之中,那……那就到时候再说。”打定了主意,瑾仙笑得很轻松。
易文君听着,竟然笑了:“你……很喜欢白蛇传么?”
两年过去了,瑾仙不但没再去过姑苏,甚至都没怎么到过江浙。
他终于可以实现童年时那个听起来比戏文还要虚无缥缈的梦想,成全了儿时那个无助弱小的自己,真做了一名白衣飘飘的剑客。
如今的瑾仙每日忙着在这场随时可能中止的虚幻里,尽可能多地按理想的样子书写自己的编年史。并没有空闲想起寒山寺边的那一家人。
可今日再访钱塘,无意间在这莲花峰,见到了那块三生石,听了那个传说,瑾仙却又忆起了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两个孩子。
他当然知道那两个孩子毫无瓜葛,更加不信前世今生,但他又隐隐有些希望那个传说是真的,有些人,历经了生死,依然还能重逢于这世间。而他想再见的人,又何止那孩子。
瑾仙觉得自己无比可笑。这两年的梦,做得太美好,所以遇见什么事,都总习惯了白日做梦。
而叶鼎之的一家,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美梦里呢?那就愿他们的梦永远不会醒来吧。
那个传说,还有个结尾。公子本想找牧童攀谈前生之事,那牧童却只对他摇头轻笑,骑牛扬长而去,口头唱着另一首山歌: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瑾仙想,不如自己也去看看那瞿塘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