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法华寺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说得好没道理,诗书虽妙,可这天下最最要紧的,还是米盐。都饿着肚子怎么风雅得起来!静舟你说是不是?”法华寺的后厨里,慧然正躺在摇椅上,一边指示灰头土脸的瑾仙添柴,一边悠哉悠哉地念叨。
瑾仙刚来时慧然便说:“若风说你本姓沈,我觉得你那原来的名字不错,还是叫你的本名吧。”
瑾仙想起了萧末:“当年公主也这么说,虽然我这名字其实是她起的。”
慧然略有些遗憾:“同你聊了这几日,才知若风所言不虚,你岂止识文断字,在你这岁数,简直称得上渊博。尤其我平生最为得意的那几件事,竟然也都粗通。你说都是公主教的,我越发觉得这梁国长公主是个有见识、心地好的孩子。只可惜……老天不疼人!唉,不惹你难受了,不过我平生最最得意的一件事,你怕是不会。那……第一课先从这儿上起吧,下厨!”
“什么??”瑾仙很怀疑自己听错了,萧若风说的比起武功更应该学的,难道是……烹饪?
“怎么啦,那圣人说‘君子远庖厨’,只是不忍心见杀生的意思,不是说烧火置炊便不君子!况且老子还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烹饪之道可深奥啦——今天先从生火学起。”
瑾仙虽自幼入宫,可这劈柴点灶当真从未做过,不一会儿就弄得满脸烟尘、一身大汗,慧然看得哈哈大笑:“我说这里头学问大吧!”
恰巧今日来送粮的居士姜老伯看不下去,埋怨慧然:“人家天启城来的细皮嫩肉的孩子,哪会这些。少爷,你放着吧,待会儿我来弄。”
“您别这么称呼,叫我名字便好。”瑾仙用手抹把汗,脸更花了。
“哈哈哈哈对,什么老爷少爷,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自然是平等相处。老姜,我那……呃,般若汤,下回记得多捎点来。”慧然一介书生,这几句话竟然说出了几分江湖豪侠的气势。
姜老伯无可奈何地瞧瞧慧然:“唉,你个老和尚整日酒啊肉啊的,倒别真教坏了这孩子。可也怪了,他倒是个胎里素。”
慧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佛祖自然在我心中,吃喝有什么要紧。”
此后几年,慧然真教了瑾仙许多杂学旁收的知识,有天禄琳琅,亦有人间烟火。他也跟萧末一样,时常在自己那浩如烟海的藏书中,翻出若干极难的书令瑾仙看。甚至还有武功心法和剑谱一类,粗浅那些瑾仙也会自己练练,有些他却不敢乱学,幸好无极宫的诚明道长于武学上颇有研究,还能指点一二。再难的,瑾仙也只能写信请教浊清。
萧若风顺利处理完土浑残部一事回天启后,特意给瑾玉送了对琅琊军专门驯养的信鸽,说只有这品种能直达五千里外的昆仑,让他用来给瑾仙寄信。不过他们的通信,除了少数向王爷问安、请教师父武功的正事,大半都是闲聊。天启城和王府的大事小情,瑾玉都事无巨细地写给瑾仙知道,以至于每次到法华寺的信鸽都不堪重负。瑾仙看那鸽子的小眼神,心想如果它们会说话,估计在骂人吧,很脏的那种。
托瑾玉的福,什么景玉王府添了侧妃和少爷小姐,琅琊王府也有了王妃和世子,学堂里七爷多了个新师弟是镇西侯嫡孙一类的事,瑾仙都如数家珍。以至于萧若瑾的新妻易氏竟恋上了逃亡的叶羽将军幼子,差点在那位百里少爷等人的协助下逃婚成功,瑾玉也都悄悄告诉了瑾仙。
瑾仙发现,不知不觉间瑾玉信中提到继澜姐姐的次数多了起来。
这几年瑾仙长大了几岁,读得书也多,自然明白了童年时所受之刑,不止令他们失去了如寻常男儿般顶门立户的资格,更断送了他们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的可能。他自认终生和书里写的那些“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不会有一点瓜葛,但却在瑾玉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些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愫。
但瑾仙并没有问,他明白以他们的处境和瑾玉的性格,“爱惜芳心莫轻吐”,恐怕也不会挑明这点心事。他只是替朋友遗憾而已。
闲着无聊,瑾仙也会跟慧然说起天启城的那些人和事,有时也会拿瑾玉的信给他看。慧然听着这些远在几千里外的眷恋纠葛,冷哼了一声:“嘁,就说婆娑之中麻烦多,还好老和尚我觉悟得早,躲在了这化外之地。”
瑾仙问慧然,难道在俗家之时,也曾惹上过许多情债,所以才出家躲在高山里?慧然洋洋得意:“我这等风流人物,七八十来段情债那是免不了的,只不过我却也懒得躲……”他忽然目光萎靡:“那些债主,就是活着也都老了、嫁了,想找人来讨债,怕是都没了。”
过了半晌,慧然又自言自语:“我所知道的萧三哪是什么痴情种,不应该跟个孩子争老婆啊?那新媳妇儿是什么人?”
瑾仙答道:“听说是影宗宗主家的女公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倾国倾城。”
“影宗啊……难怪。不过叶家那孩子……唉叶家祖宗上辈子绝对是抱着老萧家的独苗跳了井了,后代几辈子得还这冤孽债!话说写信这个,就是莫家的小公子吗?你们俩写的蝇头字,粗看虽然都是一样的书体,细看却大不相同。”慧然歪头瞧着瑾仙给瑾玉回信,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
日后预备在主子身边伺候文墨的小太监,宫里老师傅会统一教他们读书习字,便是瑾玉瑾仙这样已念过书的,也要将字体改成科举和公文等正式文书所用的台阁体。受此影响二人平日的字体也是十分恭谨,瑾玉自小便写得一手好字,瑾仙的字倒也不差。
“我这师兄书念得最好,字也是人见人夸,我比他差好些呢。”瑾仙向来佩服瑾玉的学问。
“那倒不辜负了他爹那笔好文章——我不是指这个,这孩子看着,理应为台阁重臣。你么怕是什么内阁翰林院也关不住。”
瑾仙放下笔:“关不关得住的,我们连进那考场的墙根也摸不着。我倒还好,瑾玉……您弃如敝履那条路,他只怕是做梦都不敢想。”
慧然也只能安慰他:“为人无愧于心便好,何必在意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