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龙亭
萧瑟听了瑾仙的感慨,反而笑了:“但我一直觉得您才是那靠得住的苍松翠柏呢,而且还……格外好说话。哈哈哈,您还记不记得那年八月节跟随父皇在西苑太液池那五龙亭前祭月的事,那年祭月的表文,还是我拟的。”
那一日,萧若瑾读过爱子撰写的锦绣文章,十分满意。原想令他本人在仪式上宣读祭拜,也好显显才能。却不料拜月的祭典还没正式开始,就有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打翻了蜡烛,恰好引燃了那卷轴。
被坏了兴头的萧若瑾发火说要绑了这小太监,回头重重打板子,众人忙着重新收拾祭坛,也没人再顾得上过问。素日与那孩子交好的另一位小太监深知掌香大监仁厚,平时待他们也十分和气,便趁四下人等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去央告瑾仙替小伙伴求情。
瑾仙瞧着他们可怜,找准时机,看似无意地对萧若瑾笑着说:“果然是六皇子的文章好,这太阴星君都等不及祭祀完毕后再焚这表文与她,便着急要看,自己将卷轴召了去呢。可我们这倒也想听了长长见识呢,万岁不如您让殿下在这五龙亭的月下,将这拜月的佳作背诵出来可好?”
这几句话一出口,竟是不洒汤不露水地将各方的面子都抬了一番,萧若瑾自然也就没了气,随手放了那闯祸的小太监。
过后,萧若瑾对众人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就欺负瑾仙厚道好说话,什么事都去求他,还嫌他事儿不够多。”说完后想了想又笑了:“嗨,倒是说你们做什么,总给他找事做的,不正是孤么!”
思及往事,瑾仙笑得很愉快:“转眼竟是十年光阴,那年您才十三四岁,那篇佳作,我到现在还记得。”
“您倒也真信我能当众将那一大套的骈四俪六的尽数背诵下来啊,万一我那文章是找人代笔的,那天不就抓瞎了?”萧瑟笑道。
瑾仙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我自然不会疑心您那文章有假,写不写得出上好的文章不提,您自小便比别人更多了几分傲骨,又怎么肯假借旁人的文章,替自己来博这么个虚名。”
萧瑟哈哈一笑:“那日在平清殿,老七说我和您不是一路人,我心里还想,未必得是同路人,才能作知音。”
“您不提知音我倒忘了,前些年有人赠了我一张名琴,我留着也无用,倒正好赠予殿下当作贺礼。司空夫人当年琴艺冠绝天启,想必千落姑娘也擅长此道?哪怕您的喜酒我赶不上喝,礼到人不到,也是份心意。”
萧瑟苦笑:“您这份心意我先拜领了,多谢多谢。只是这名琴么,您还不如送给小夯货和若依去。千落她……她怕是压根也不喜欢琴,她啊,就喜欢枪。”
瑾仙笑着应允,心想花朝姐这贺礼,估计是替她送不出去了。但他觉得魏花朝反而会高兴,如她所愿,公主的女儿活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二人下了万佛阁,诵经的僧人们功课已毕,尚有几人正在如来殿洒扫,却是不急不忙,十分悠闲。
萧瑟不禁感叹:“果然那戏文里说得对:‘朝朝宿卫,早早随班。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空嗟叹,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什么王侯将相,都不比当萧老板自在。”
瑾仙瞧着这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如今却是无官一身轻的王爷,一声叹息。萧瑟自知二哥萧崇对父皇留下的那两份迥异的龙封卷轴心有芥蒂,不但交出了兵权,而且拒绝担任一切的虚职实职。此刻他除了有个世袭王爵之外,手里竟是半分实权也无,是个彻头彻尾的闲散宗室。
甚至,那柄被萧瑟的气概折服、百年后重新现世、随他挑战孤剑仙洛青阳的第一名剑天斩,萧瑟都留在了天剑阁,没有带出天启。他说天斩剑是萧家的王爷使裂国剑法、护萧氏皇图霸业的,萧瑟萧老板用不上。
瑾仙想:萧瑟才是真真正正地、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不像自己。
瑾仙正在感慨自己没了那少年的果敢,却见伯庸进来请萧瑟快点回王府。是管家派人来找,说宫里传话,请萧瑟午后与琅琊王萧凌尘一同入宫,万岁有什么关于南诀的要事与二位王爷商议。
萧瑟略有些扫兴:“唉,怎么当了闲散王爷,回了天启还有这千头万绪。二哥有什么事问凌尘也就是了,军务一类的,想必他比我清楚多了。”
瑾仙想起这一个想开店、一个想出海的兄弟二人,摇了摇头:“军务自然是问凌尘小王爷便可,但这南诀……怕不止是朝堂的事。江湖事的话,万岁也只能问您了。”
“唉,那倒是可惜了,原本还说要跟瑾仙公公喝一杯。姬雪可同我说了,您那儿可存了不少雕楼小筑的美酒,不止秋露白。”
瑾仙将脸一板:“永安王殿下,您这就颇有几分不逊了,在这佛门清静之地,怎么能提什么酒不酒的。”
萧瑟刚想说,那当年是谁在那姑苏寒山寺,跟无心把酒灌在茶壶里假模假式品茗的。却见瑾仙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在这儿,您得说……般若汤。”
僧谓酒为“般若汤”,谓鱼为“水梭花”,鸡为“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这原是出家人违背戒律喝酒吃肉之时用的隐语。
萧瑟忍俊不禁:“您当年就是这么把无心那小子教坏的?”
“我那和尚师父教了我,我再教小和尚,也是个传承。”瑾仙笑道。说着又去同那狸花猫一家子招呼了一声,才同萧瑟一同走出了智化寺。
伯庸早备好了马车,在胡同口候着王爷和师父。萧瑟与瑾仙拱手而别,转身准备上车。
瑾仙又想起了什么:“不过,第一个教我饮酒的人,却不是我那位师父,而是琅琊王……是风七爷呢。”
萧瑟一愣:“哟,这么巧,我也是。”
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目送萧瑟离开,瑾仙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多年前那个驿站,被一杯水酒呛得满脸通红后,自己苦着脸埋怨萧若风为什么要骗他,说这东西是人间至味。结果引得萧若风他们一阵大笑。
他很想念那些愉快的少年们,还有曾经也是少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