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藤柏斋
萧瑟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瑾仙的那一天。
那一年,他离成为雪落山庄的萧老板,还差着十年光景,还仅仅是无忧无虑的六皇子楚河,一只最爱与堂兄萧凌尘淘气的标准熊孩子。两人不过都才七八岁的年纪,都是一等一的聪明,读书书也记得清,练武武也学得快。其余时间,自然是用在了招猫逗狗、赶鸭撵鸡上,那真正是比狗更要惹人嫌,把各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都得罪苦了,可是,又没人真敢把这二位小太爷怎样。
萧楚河当时住在乾东五所最西侧的头所,萧凌尘在宫中时也与他同住。二人最常碰头的基地之一,便是东五所最东的第五所。听说那里原本也住着几位小公主,只是死的死、嫁的嫁,宫院便空了出来。后来,前两进院落被内府改作了古董库,但最后那处正殿,却是依旧保持着从前的样子。萧凌尘和萧楚河并不清楚过往种种,只不过在此人迹罕至处,没人管他们上房掀瓦罢了。
那一日,两只出了圈的小马驹依然像往常一样,撒着欢儿地顺着随墙门窜进了五所的后院,准备着将前日没能唱完的连台本戏孙悟空大战猪八戒继续操练起来。没料到在院角落盘着藤萝花的柏树旁边,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之前没见过的,穿着宦官服色的,很漂亮的年轻人,正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藤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萧楚河突然有些不开心。自打他记事,人人都夸奖他生得好看,长大定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但就他平生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人中,小叔叔萧月离,还有稷下学堂的柳月师伯,他觉得自己哪个都比不上。如今见到的这个人,萧楚河内心掂量了一下,估计自己依然有点……比不上。他便有些泄气,什么天下第一,都是哄自己的罢了。
萧凌尘倒是没堂弟那么多心思,直接跑过去冲那人嚷:“你是在哪当差的,怎么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你?”
那人看到他们两个,倒是毫不惊慌,反而走过来深施一礼:“见过六皇子殿下,见过琅琊王世子殿下。”他的声音温柔雅致,笑起来眉眼含情,越发显得好看。
萧楚河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你是个哪个宫里的姑姑吧,不然怎么有耳朵眼儿?为什么要跑到这没人的五所里假扮公公?”难怪美得自己比不上,分明是个姑娘,萧楚河心里平衡了点。
萧凌尘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见过宫里有这么高大的宫女么,人家分明就是个公公。没准因为生得秀气,小时候庙会上扮过观音,才留下耳环痕迹呢!”
“那是祝英台哄梁山伯的假话!这一说,越发是个姑娘了!”
看着二位仿佛还没从南府的戏文中醒过味儿的小小子儿,瑾仙忍俊不禁:“瑾仙才刚回宫不久,如今在掌香监任职,还没来得及拜见六皇子及世子,请二位殿下恕罪。”
“啊楚河,是他,我知道了!”萧凌尘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瑾仙说道:“我听父帅说过的,你就是那个在昆仑雪域练了很多年剑的公公吧?”
萧楚河也仿佛有了点印象,好像是听父皇问过瑾宣大监,他哪个师弟什么的,何时才会回天启,却原来是这样一个漂亮人儿吗?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哎,那个……瑾仙公公是吧?您究竟是为什么戴过耳钳子啊?”
瑾仙笑了:“瑾仙并没扮过观音,只是儿时生得弱,爹娘怕养不活,才给扎个耳朵眼儿、系个红头绳,假装是女孩儿,骗过鬼神去,也就不会把孩子收走了。”
萧凌尘也很好奇:“为什么女孩儿鬼神就不收了?”
瑾仙沉吟片刻:“啊,这倒说来话长了……这世间往往盼儿子的多,便总有些愚鲁之人,还当那神鬼妖魔也同自己一样没见识,将女子看得轻贱,只收男孩儿走,所以便有这样风俗。后人不明就里,跟着模仿便是了,其实也没什么道理在。”
萧凌尘半懂不懂:“我说呢,女孩儿家不是比男孩儿更娇弱吗?若真是身子弱,扮成姑娘,不是越来越弱吗?”
瑾仙摇摇头:“殿下这话倒是错了,女子虽柔,却一点也不弱。虽说是力气差了些,但若论胆识耐性意志,也不差男子什么。真是身处绝地,怕是女子还要强些。”
萧楚河深以为然:“凌尘,我觉得他说得对,你看琅琊军上上下下,谁说话最有威严,不是七叔也不是雷二伯,分明就是心月姑姑啊!心剑一出,什么银衣金甲的,全没戏!”萧凌尘也狠狠点头表示赞同。
“啊青龙使自然是……瑾仙倒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不像李守护使般武功高强,只是那平凡的女子,也都有自己的强大所在。”瑾仙说着,又看了一眼院角落里那一树藤萝。
萧楚河曾记得哪个嬷嬷说起过,原本这藤萝缠绕着的那一棵柏树,也曾是苍碧翠绿的。但也没多少年前吧,柏树却死了,只剩了枯树来作这藤枝的架子。但那株藤萝却是越开越旺,每年都会开无数串紫花。
萧楚河回了头所后才想起,居然忘了问瑾仙,他盯着那树究竟是在想什么。
再后来,他也就懒得问了。
两人再去五所玩耍时,时常会遇见瑾仙。原本这里是管理古董库的太监照管,现在却变成了瑾仙公公亲自定期打扫,萧楚河知道他回宫时便已是领宫殿监副侍衔的正六品总管,没二年又正式接任了掌香监。别说冷落的闲庭,就算万岁太后寝殿也不用他亲力亲为。问起时,瑾仙只说这是幼时主子的居所,也没再提别的。
瑾仙还告诉过萧楚河,那藤萝边的西配殿,原先叫藤柏斋,是曾经住在那里的一位姑姑起的,可惜现在也没了柏,只余下藤……
后来他们渐渐大了,萧楚河又进了学堂,也就不怎么去五所了。
再后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五所内遇见的瑾仙公公,看起来总是不同平常地萧索落寞。
今日在智化寺,萧瑟终于又想起了这件事,他问瑾仙是否还记得那天他看藤花时在想什么——他终究还是好奇。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起小时候公主说我这无根之草的命格,最好也像那藤萝一样,有棵参天树帮衬——还得是活木。可即便树枯死了,也不还是这藤萝的依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