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云居寺

    崇河二年正月十五，天启城西南，云居寺。

    云居寺乃千年古刹，不仅有历代高僧大德佛塔，还收藏着无数珍贵石刻经版。住持空澄大师与萧氏皇族三代皆有交谊，虽此地离宫城有百余里，太皇太后羊氏凡去西山巡幸，必亲来此地参拜。今日虽不能亲至，依旧谴了瑾仙前来。

    替羊氏在佛前奉过香后，瑾仙站在释迦堂前抬头再一次看着那副对联：

    “法海无边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

    瑾仙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同瑾玉一起，那时瑾仙还同他说笑：“公主还说我是那没有根基的草木命，却原来佛门也不肯度我呢。”

    正月十五是瑾玉的生辰，还是那年两人第一次在上元节去灯市街观花灯时，瑾玉偷偷告诉自己的。后来的许多年里，尽管瑾玉从不大肆声张，但只要瑾仙在天启，总会记得替他庆贺。

    除了替太皇太后供奉香烛，瑾仙今日也是要来此地来瞧瞧瑾玉。

    宫里的许多宦官都会出资兴建寺庙，或为庙里捐些香火钱，以求年老孤苦无依时，有个养老之所。但像他们几个大监，倒是连担心老无所养的困扰也不必有，或者说，不配有——总归是要被关在皇陵里到死就罢了。

    但瑾玉同空澄大师很是谈得来，又极爱这云居寺山景秀美，还几次跟瑾仙说，将来自己百年之后，让瑾仙请旨准他葬在云居寺石经山中。

    瑾仙没好气儿地瞥了他一眼：“就你那养气的功夫练的，都快比上彭祖爷了，不得活个千儿八百岁的，还让我这无根的草木人儿替你送终啊，怕是得反过来吧！”

    瑾玉性格沉静，练得成至难的绵息术，是个神气内敛到连蝴蝶都不会被他惊扰到的人，瑾仙一直觉得他会很长寿。

    如今自己这株娇花弱草，倒还勉强浮沉于江山与江湖之间。而瑾玉……瑾玉如今却是在哪儿呢……是放心不下爱徒，依然守在他丢了性命的天启皇城，还是真的安息在了自己石经山的墓地呢？瑾仙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刚刚在他坟前头说的那些话，他听见没。”瑾仙喃喃自语。

    算算灵均应该将马备得差不多了，瑾仙便要转身出去。突然一位容貌清秀的青年宦官走进了释迦堂前的院落，向他深施一礼：“师叔好。”却是瑾玉的弟子玄同。

    宫里宫外，想做几位大监入室弟子的小太监，数也数不清，但他们几个也只收了那寥寥几个徒弟。尤其是瑾玉，若是请他指点武艺，任谁他都不会拒绝，但是徒弟，他也只收了玄同这一个。

    啊，不对，算上当今天子崇河帝萧崇，是两个。

    瑾仙知道，不管是萧崇还是玄同，瑾玉收为弟子的理由，都不是为着他们擅长练武，而是……喜欢读书。

    瑾玉从来也没稀罕过什么权宦、什么剑客，他毕生梦想，只是蟾宫折桂、二甲传胪。只是既已身在奴籍，此生此世便永远没了以清白之身走进贡院的可能。哪怕是连太师董祝，都夸掌册监学富五车，不亚于学士翰林。

    玄同笑道：“万岁说今日在此处必然遇见师叔，果然。原本万岁也想亲自来拜祭师父的，无奈实在抽不开身。”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老成稳重，极有师父的风范。

    瑾仙点头：“太皇太后病重未癒，先帝梓宫大殓在即，况且还有许多朝礼啊祭奠啊……别说是万岁，就你这个新任的平清殿掌案，能抽出一半日的来这山里，也是不容易，倒是你的一片孝心了。”

    玄同自幼便是萧崇的伴读小太监，自萧崇因误食了妄图加害六弟萧楚河的毒果子而失明后，更是日日充当他的眼睛和拐棍，形影不离。和那位将自己的眼珠换给了萧崇的凌韶翰先生一样，都是萧崇最信任的人。

    萧崇继位后，若按前朝规矩，玄同必是要做总管大监的，只是如今将内宫各监权限大大削减，便是大总管，权力也远不及前朝。玄同倒不在意，反而说自己年资尚浅，不足以担此重任。萧崇深知玄同为人，也是个除读书外便没什么野心的陶渊明。便将从前太安殿老掌案天禄提拔为总管大监，先让玄同在平清殿管事。

    玄同忙回话道：“这也是为人弟子应做的事，倒是师叔这半月来一直在老祖宗跟前伺候，极为辛苦。刚我进来前遇到灵均师弟，说您还要立刻赶回天启，帮着华锦先生去寻一味什么难得的西域药材去？万岁总说这一向多亏有您……倒是不太舍得让您回天寿山了呢。”

    就像当年无论对谁都谦逊有礼的瑾玉，玄同待人接物一向恭谨。比比自家那个专爱捅师父肺管子，说话能撅人一筋斗的小徒弟，瑾仙顿觉和瑾玉比起来，自己这师父当得也……极失败。

    瑾仙突然想起件事，他刚收下第二个弟子时，年纪尚小的灵均很有些吃醋，明里暗里挤兑师弟。瑾仙觉得有趣，也不干涉。有天瑾玉带玄同来平清殿时，瑾仙对他说：“我这小徒弟倒还没改名字呢，你觉得叫伯庸如何？”

    瑾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玄同倒是乐了出来。瑾玉无奈：“哎，你说你，没点师父样子。灵均，你觉得怎么样？”

    灵均不明就里：“啊？名字什么的，都行吧。”

    瑾仙也笑了：“你啊，除了习武，也跟玄同师兄一样，多念两本书吧。”

    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灵均反倒成了最宠伯庸的那个。

    瑾仙突然说：“玄同，等你略闲些了，来跟我练功吧。我虽比不得瑾玉的内功深厚，更不敢说比怒剑仙，但颜先生武功路术，与你的秉性和所学内功不合。”怒剑仙颜战天，是萧崇的另一位师父。

    玄同一愣，瑾仙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于练武没多大兴致，但你既在万岁侧近——虽然目下是奸党已除天下太平，但将来可能遇到的事，总比别人要多些。”

    “即使武功低微，玄同也不惧舍了这一身的性命，保护万岁周全。”玄同倒答得干脆。

    瑾仙无奈：“你又不是个猫儿有九条命，以死谢君恩、那也只能挡一次，何况……舍命护主虽没错，但奴才的命，也是命。瑾玉不在了，只有惦记他的人，好好地活着，记住他，才是对他的供养。若是这世上记得他的人都不在了，那才叫……真的没了吧。”

    玄同眼含热泪，使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