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匪石(十三)
那天晚上过后,唐棠又拐弯抹角地跟唐家主和唐云唐风打听了一下牧行之的任务,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果真十分简单,没什么疑点。
唐棠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开始收拾她偷溜出门的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最重要的破邪裹一块布挂在腰上,怀里揣着不久前才拿到的鞭子,再带点凡人城池通用的碎银子——虽然唐棠是修真界的大小姐,但她也晓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
其他的再揣几瓶应急用的药,就没什么要带的了——反正她带得钱够多,鼓囊囊地塞满了一个荷包,遇上什么难事只管掏银子,若是掏银子也不能解决的事情,便掏出破邪。
她收拾好自己,便也不太在乎牧行之带些什么,反正在她看来,既然是这么简单的任务,牧行之只需要跟好自己就行了。
次日一晚,她难得有些失眠。
如果云中任提前来,那便是天明之后了。但好在时竟遥还未到,她找个借口敷衍一下云中任,等时竟遥到了,她早就溜了。
第二天,唐棠顶着个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听到映棠阁外的交谈声,觉得昨天一整夜果然没有白失眠——她担心的事情成真了。
好消息是,来的人不是云中任。
坏消息是,来的人是时竟遥。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时竟遥来了就代表来接牧行之的天船也来了,她可以跟着牧行之一起提前溜掉。
她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
外面的人大约是听到了里面的响动,推门进来,唐棠还以为是唐云或者唐灵,结果是牧行之。
牧行之换掉了他往常练剑的那身灰袍,穿了唐家嫡脉的白鹤金松袍,为了方便行动,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那一枚白玉冠更称得他面冠如玉,腰间挂着两样,一样是松阁的任务木牌,另一样是雕松鹤的玉坠模样百宝袋。
他没有缠剑,仿佛炫耀一般地挂在腰间,早晨柔和的阳光下,剑鞘上的星与月泛着涟漪般的银光。
这样看来,倒是与初见时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弟子不大一样了,简直是脱胎换骨,若是青山派的人再来认,可还认得出他是那个居于山脚默默无闻的牧行之?
——全是她养得好。唐棠心里又有点自豪,颇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快乐,她看着牧行之,男人面上淡淡的,却不似身在青山派的那种黯淡,而是一种平静和缓,不急不躁。
“棠棠,你醒了。”他眉目柔和,看着唐棠刚从床上坐起来,雪白的长发披在脑后,一双白皙的脚踩在踏上,她衣服有点松散,懒洋洋的,完全是不设防的模样。“昨夜没睡好么?”
因为唐棠患有白化病的原因,她看起来如雪人一样,眼底的淤青也比常人明显太多,叫人一眼便能注意到。
唐棠目视前方,打了个哈欠,才说:“你要走了,我有点睡不着……你要早点回来啊!”
她这模样很有点方才睡醒的呆滞迟缓,是往日里根本不会出现在唐家大小姐身上的。牧行之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忍住,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而唐棠竟然也没有什么表示,大概真的是困得很了,她又打了一个哈欠,迟钝地向他瞥去一眼。
牧行之道:“天船停在门外,我该走了。”
“等等——”唐棠站起来,说,“等我一下,我要洗漱换衣服。等会儿我去送你。”
“不用。”牧行之看着她眼底过于明显的淤青,说,“我来这里就是与你告别的,你在这里送我也是一样,等我走了你可以直接补觉。”
唐棠没听他的,自顾自打了个哈欠,一脚蹬进鞋里,说:“你等等啊。”
她绕到屏风后面换了衣服,一身白鹤金松,看起来倒是与牧行之极为相配,长发散着,她就随手从梳妆台上扯了跟金纹的发带绑好,又换了鞋,不过几刻钟时间就俨然做回了那个光鲜亮丽的唐大小姐——当然,如果她不是一直在打哈欠的话。
最后她在腰上挂好玉佩,破邪嗡嗡鸣叫着跟在她身后:“走吧。”
牧行之有点无奈:“天船停在山脚,你还得走下山,其实真不用……”
唐棠挥了挥手,道:“我想送就送,你管我做什么。”
牧行之便不说了,只是面上还是无奈,如果仔细看去,便可以发现上面还有些几不可闻的纵容,仿佛在说:除了顺毛捋还能怎么办呢?
天船停在山脚,唐棠跟着牧行之一路下了山,路上跟其他唐家弟子打招呼,随口聊了几句,得知时竟遥现在还被唐家主留在山顶说话。
唐棠只要稍微一想那个场景——两个老狐狸笑呵呵地坐在一起,你来我往地打着太极——便觉得一阵恶寒,顿时对自己的出逃计划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信心。
她将牧行之送上了天船,来时他身份不明,只能跟侍童们挤在一块,如今一跃成为唐家的嫡脉,终于有了自己专属的房间,又大又宽敞,可以修炼和休息。
唐棠满意地看了遍,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龙傲天小说里主角打脸的爽感了,她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哈欠被带出来:“呵……你就在这里吧,我先走了……回去补个觉。”
她打算出了门就扭个头先偷偷潜入到天船最下面的侍童房间待着——如今天船还未启动,侍童们要忙忙碌碌地搬东西、来回跑传消息,整个天船哪里都能撞上人,只有侍童房没人。
她镇定地往外走,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侍童们来来往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都低头专注于自己手上的事情。
等到了天船最边沿的岔路口,唐棠步伐微顿,抬起来的脚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正是绕路去食堂房的路。
然而她的脚还没落在地面,身后便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唐小姐,这是要去哪里啊?”
唐棠一顿,跨出去的脚又转回了下船的路。她保持着那个半边身子往外的动作,回过身,表情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奇:“……时掌门?您怎么会在这里?”
时竟遥站在她身后,含笑抚着自己的下巴,那是一个思考的动作:“有些东西落在这天船上,便来取。只是没想到,还能撞见唐小姐,真是有缘啊。”
“是挺有缘的。”唐棠在心里“呸”了一声,心里明白这老狐狸就是专门来蹲她的,面上还要不动声色,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时掌门,请。”
时竟遥擦着她的肩膀过,带起一阵奇怪的微风。
唐棠在他身后微微皱起眉,那股微风好像盘旋在她的身边,叫她感觉无比熟悉。
这是什么……?
她想了想,终于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来答案——是妖力。
而且是她曾经待过的猫妖身体的妖力。
那猫妖是个最微末的小妖,妖骨浅薄无用,即使得了仙门首座的宠爱滋润也没甚长进,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妖力?
可那股熟悉感又做不得假。
“怎么了?”时竟遥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回过神问她。
“啊……没什么。”唐云快步走到他身边,觉得时竟遥这一阵妖力之风有可能是在试探她,而这个时候,反而不能躲躲闪闪。越是表现得无所谓,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越是清白。
“那个……时掌门。”唐棠斟酌了一下用词,“小辈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对于时竟遥来说,她的确是个“小辈”。
时竟遥面上便含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像是被她的自称逗笑了似的:“无妨,请问。”
“方才好像在您身上嗅到了妖力……可是您身为仙门首座,怎么会沾上妖力?许是小辈想多了了吧。”
“这个嘛……”时竟遥慢悠悠地说,“你没有感觉错,我身上的确是有妖力。”
闻言,唐棠瞪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
“她是我的早逝的爱人。”时竟遥说,他忽然越过唐棠望向原处,眼神有几分犹然,然而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待再回过神来,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玩笑语气。
“她去得早,独独留我一个鳏夫在世上。所以,我将她的灵魂重聚,带在身上,以解思念之情。”
“……灵魂?”唐棠有点傻,这回真不是演的,她怎么不知道时竟遥竟然收集了她的灵魂?还是说,时竟遥在诈她?“灵魂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长身玉立的男人笑了笑,语气别有深意,“只要有心,自然没什么是做不到的。你说对吗,唐家小姐?”
唐棠无话可说,她与时竟遥对视许久,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竟然还是如旧时般模样,就连嘴角上扬的那一抹弧度都与往日她还在玄天宗当猫妖时别无二致。
“——时掌门!”
一个侍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撑着膝盖缓了一口气才行礼,恭恭敬敬地道:“时掌门,我家家主已等候您多时了,他说‘若您取回了失物,就请回山顶一叙吧。’”
时竟遥又挂上那种温柔却在唐棠看来假惺惺的笑容:“久等了,某这就去寻唐家主。”
他含笑的眼神又在唐棠身上过了一遍,温柔的外皮下是极具压力的震慑,如同一罐蜜糖将小虫裹在怀里让她渐渐窒息。
“若是有机会,也希望能与唐小姐继续论道。”
唐棠回以一个甜甜的笑:“自然如此。”
唐棠站在原地送走了时竟遥,而后毫不犹豫地拔腿往回走。
——开什么玩笑!现在不走还等着时竟遥再来找她说那种能让人掉一身鸡皮疙瘩的话么?
唐棠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
不远处的登山路上,侍童低着头走在前面带路,时竟遥双手揣袖如闲庭漫步般跟在后面。
忽然,他脚步一顿,胸膛处的琉璃瓶忽然一动,灼得他心口滚烫。
那一点妖力时过境迁,已然从一滴水被养成了浪潮,发作起来时如泼天的洪水往下倒灌。
时竟遥不动声色地按住心口,灵力在顷刻间灌注进安魂符,温柔地将妖力包裹起来。
灵力与妖力本就水火不容,这样的举动就如同用胸膛去偎一捧火,灼得人生疼。
“时掌门?”侍童回过身。
时竟遥垂下眼,道:“无事。”
温柔的笑意下,是掩藏不住的焦躁。
他没法分辨琉璃瓶里的灵魂是为何而躁动,是因为那个唐家大小姐?还是因为此处人太多,她又开始怕生?又或者是他疑神疑鬼,她只是恰好睡醒罢了。
他告诉自己应当冷静,就像是往日里做过千百遍那样。然而他的灵魂却与她捆绑在一起,仿佛感同身受地受了一遍被束缚在狭小空间的苦痛。
他是太偏颇的两极,薄情而吝啬,在旁人当中冷漠地像一潭死水,但在琉璃瓶里,在这里每一个能被他捕捉到的,令他草木皆兵的瞬间,都是他在被她拿捏。
她一定也在思念他。就像他对她感同身受那样,他们永远是一块儿的。
时竟遥兀自想着,却只能从口中逸出无声的叹息。
……
天船缓缓启动,牧行之在屋里垂眸整理自己所带的东西,从舷窗望去,松云山已缓缓远去,山顶那座美丽而幽静的映棠阁也渐渐缩小。
忽然,他察觉到天船之上一阵躁动。
“出什么事了?”牧行之走上甲板,询问站在外面的侍童。
一个身着白衣的小侍童急匆匆地跑来,他面色焦急,眉头紧紧地皱着:“大小姐不见了!”
“……什么?!”牧行之一怔,瞬间紧绷,“怎么会不见?松云山上能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前几日的那个晚上,唐棠说天玄宗的时掌门对唐家虎视眈眈,对她也有所求。没有人会觉得时竟遥这么着急下手,但如今恰逢时竟遥刚至松云山,唐棠就不见踪影,这与时竟遥有没有关系?
牧行之一言不发往屋里走,面上的表情绷得紧紧地,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阴沉的可怖,侍童颤颤巍巍地问:“……您要做什么?”
牧行之头也不回:“回松云山去找唐棠。”
“天船已经启动了!”侍童说,“再说,唐家那么多人呢,也不缺您一个找人的。大小姐有破邪有护身灵器,她不会有事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即使她有护身灵器,我也不放心。”
侍童道:“您现在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去将任务完成吗?任务要是失败,就只能去松云城……但等您回来了,便可以见到大小姐了。”
牧行之没回答,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他三步并了两步,快步急行至门前,伸手准备推开门,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侍童跟在他身后,没注意牧行之忽然停住脚步,差点撞到他背上。侍童好不容易地稳住了脚步,小心地问:“怎么了?”
牧行之的手放在门上,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分辨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没什么。你说得对,还是任务要紧。”
于是侍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管他方才为什么停顿——他以为是牧行之在纠结。
“那就好,那就好!”侍童真心实意地道,“大小姐临下天船之前拜托我照顾您,她是真的希望您能成功呢。”
成功?牧行之将这两个字在嘴里过了几遍,淡淡地说:“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到侍童彻底离开,他才深呼吸一口气,似乎给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准备,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里,一切摆设都是他刚刚离开时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牧行之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锁定在紧靠着墙壁的大衣柜上。
他拉开柜子——
阳光越过舷窗洒在昏暗的屋里,一抹金色好奇地跃进衣柜。
由牧行之衣物组成的暖融融的小窝里,白发少女静静地沉睡着。
她的脑袋歪着,靠着衣柜壁,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梨花黄木打的衣柜放衣服太大,放她却太小,那个姿势一定有点别扭,所以她眉头微微皱起,但嘴角却挂着细微的笑容。
珍宝沉睡在他的衣物里,大约在做一个好梦。
所以牧行之也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维持着拉开衣柜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像是怕惊动了两人共同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愈来愈烈,有一抹落在她的眼皮上,大约是太亮,她眼睫翕动,就要醒来。
牧行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挡住了那抹光,唐棠松开了眉,嘴唇张合不知道说了什么梦话,又沉入睡意的怀抱。
牧行之忽然惊醒过来,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唐棠,在她醒之前把她放到了床上。
银白的发从床沿流淌而下,牧行之伸手挽去,像是捧着一片柔软的绸缎,又像是伸手去接月下的瀑布,是甜蜜的绞绳。
阳光在她身上披了层轻纱,让人想起夜晚的映棠阁桌上披着纱的夜明珠。
牧行之的视线被她慑住了,他没法不叫自己去看她,视线像是化作一双无形的手,一寸寸摩挲着她的五官。
好难得。他想,唐家大小姐大约很难得有这样恬静的时候,没有眉飞色舞的表情,没有嚣张跋扈的气场,只是这样静静躺在床上,做着一个属于她的美梦。
夜幕夕沉,唐棠悠悠转醒。
她打了个哈欠,闭着眼地就床一滚,磕住了坐在床沿的牧行之。
黑暗的屋里没有光线,她睡得很沉,自然不知道牧行之坐了多久看了多久,也不知道牧行之在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里闪着怎样的光。
牧行之的声音有点哑:“你醒了。”
唐棠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唔……嗯,我醒了。”
“为什么要偷偷跟上来?”
唐棠说:“不想再跟时竟遥见面……别担心,我在映棠阁留了信,家里不会担心的。”
“任务又不难。”见她没有反应,唐棠又说,“等任务完成就回家好了,再说,我跟你,我也放心。”
牧行之没有动作,在黑暗中他好像坐成了一尊守护的神像。
唐棠盯着他看了会,因为白化病的原因她比常人对光线更敏感也更适应黑暗,但即使是这样,也只能隐约地看清楚他面上的轮廓。
“我以为你发现了我之后会让我回唐家。”唐棠说。
牧行之便摇摇头,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他想要唐棠离开,在那个时候便可以直接让侍童带她走。
“真不赶我走啊?”唐棠撑起身坐在床上,笑道,“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可不希望我出门,如果他们晓得你发现了我又不送我回家,估计要教训你了。”
这个起身的动作叫她的发丝散在面颊旁边,牧行之伸出手帮她挽在耳后,才低声说:“带我回家的是你又不是他们,我自然听你的。”
“哎。”唐棠被哄笑了,“还是你好。”
“他们老把我关在家里,我还没出过门呢——青山派那次不算,我才上船没多久,唐风就追出来了,他一直监督我,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无聊死了。”
牧行之心里一动:“他们不让你出门吗?”
唐棠叹了口气:“不让。我说想去松云城逛逛都不行。”
松云山下的松云城就属于唐家管辖,唐棠穿着唐家嫡脉的白鹤金松袍,怎么会有人不长眼冒犯她?
唐家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小心了?
唐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兀自踩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我们现在在哪里?还有多久到?”
牧行之担心她没穿鞋,低头看去,却见唐棠将他的几件衣服踩在脚下垫着,还蹭了蹭,像是觉得脚下触感很好的样子——唐家嫡脉的衣袍,能不好么?
牧行之说:“马上就到了。天船正在找地方停靠。”
闻言唐棠便从百宝袋里找出一件斗篷——漆黑而宽大,可以完美地把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其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与它的主人截然相反的平平无奇,落进人群里都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还有点眼熟。
是的,唐棠每次要背着人做什么坏事——比如偷偷潜入剑阁取剑时,都会把这件斗篷找出来套上,也不知道她到底备有多少件。
唐棠带上斗篷的兜帽,对他说:“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