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厚重的云悄悄遮蔽月亮,连一丝月华也吝于让其流出。只觉得夜幕又向下低垂几份,慢慢倾轧在大地之上,清浊混为一体,如天地未曾被劈开时那般浑浊,压抑,和望不到的阴暗。风一从接一从往身上扑,携着的寒意不着痕迹钻进骨子里。
两人迎面而立,一人手执剑,一人手执萧,黑衣,白裳,风卷起衣摆,不安分地舞动,青丝也随之相合,共同沉浸于死寂的凉意中。
文昭扶着连衡,因连衡的保护,所以他并未受太重的伤,两人倚靠在院左侧一棵三四人才能合抱住的树下。连衡重重喘息,死命压住从胸口涌上喉头的血腥气,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狠狠盯着上方的两人,只不过视线更加偏向长皓一些。
后枝领着魑魅们往后退,眼神中是安耐不住的激动与期许,似戏台下的看客,等着重头戏开场,好叫一声吆喝喝彩。身后一道身影窜过去,她斜视一眼,意识到是谁后不做理会。
水菱小心翼翼从后枝他们身后窜过,后枝偏头时她心忽地漏了一拍,幸而后枝没有做什么,应该是觉得她这个小锦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闪到连衡身边,还把全神贯注盯着长皓的他吓得身子陡然一跳。
“连衡大哥,文昭,你们还好吧。”
连衡打量他,看没什么异样也就放心,微微点头示意。文昭小声道还好,侧目看向连衡发白的脸色时心里愧疚与不安交织。
“长皓上神他毕竟是战神,应当不会输吧。”水菱将心中疑问一吐为快,可是因青羽刚刚话语中的傲气,她一时也不敢用赢这个字眼。不论如何,只要没有输,那就算赢了。
哪曾想,连衡并没有给一个肯定的答复,反而是神色凝重缓缓摇头。
“不一定。”
水菱啊出声,满脸不可置信。
“长皓飞升历劫时神识有丢失。之前魔窟震荡,他前去查看,不料遇上后枝一行人,因神识残缺而身中魔气,并一直无法驱除。不过我之前问过他,他魔气已许久未发作过了。”
水菱幡然想起那夜长皓遭反噬时发疯之事,想必那就是魔气发作。可那也相隔不久,看来长皓是瞒着连衡大哥的。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戳破,但忆起当时长皓不让她往外说,最终还是按在心中不表。
“今日,看来是着了那后枝的道了。不论打不打得过,都不好说。胜,我们可能会被长皓亲手屠戮,败,我们也会落入魑魅之手。”连衡声音低沉,眸中黯淡无光。来时他还心中轻快,毕竟只是探探虚实,哪些现在事情完全脱离掌控。
水菱惊住,长皓这是彻底走火入魔了吗?
早知道不出来的。
长空之中,夜幕之下,两人身影交错,底下人仰头凝神观望。
水菱也不知此时该不该保佑长皓胜,可她本就是个瘟神,也谈不上保佑二字。
难不成求求青羽,可后枝毕竟是他姐姐,就算青羽能保住自己,也绝保不住其他人。
忽地,水菱腕间铃铛一响。连衡文昭的注意被牵扯回来,水菱稍有尴尬,她也不懂这个铃铛因何作响,毕竟平时都是哑铃,此时更是响得不合时宜,特别其声似涟漪般在空旷之地竟能荡开,格外刺耳。
连衡不发一言,眼中幽火明灭不定。
长皓本和青羽僵持,他脑中混沌一片,早已不记得自己是谁因何在此,只想肃清所有阻拦他的人,只想释放体内灼灼烈火,只想踏碎这天地。
后枝的话一直萦绕于耳,所以呢?所以他该如能?能如何?当如何?为何她们都不要他?
为人母,无慈爱。为人妻,无恩爱。
那他究竟算什么?
耳中传入悦耳铃声,扎进他的体内,如一阵甘霖,浇灭冲天大火。清透而舒畅,洗刷他的四肢百骸,涤荡他的心脉神识,除却右肩仍留有火辣之感。
脑海清明,长皓眼中猩红退散,手中之剑陡然慢了一拍。青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萧戳在他心口,整个人坠在地。
脑中还未有反应,身子已经冲了过去。水菱蹲在他身侧,扶起他,轻轻擦去他呕出的鲜血,眼中是不自觉的担忧和心疼。
长皓挽住她的手,轻声问道:“他没有伤害你吧。”
得到否定的答复,他方才安心,努力笑笑以舒缓她内心的担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他撑着身子站起,并未留意到身后人留下的簌簌泪珠。她慌忙擦擦,可越擦越止不住,拼命抑制呼吸,以防抽噎声惊扰到身前人。
青羽收了玉箫,站在后枝与长皓之中,透过长皓静静注视他身后的人,她在哭?为什么?为谁?那个人?
他心中烦闷,并不想看见她为了别人落泪,只想她所有的情绪都落在自己身上,不论是笑还是哭。他也好想尝尝别人为自己落泪的滋味,肯定很不一般。
“把水菱还给我!”青羽一字一句,眼中风雪漫盖,面如寒霜。
“她是我的夫人。”长皓因身有伤,并不似青羽那般中气十足,但神情坚毅,眼中火光烛天。他清楚感觉到,眼前少年远胜后枝,堪比神明。
“日后就是我的了,毕竟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本还担心二人再度交手,长皓伤情愈重,可是现在风头一转,火竟烧到了她身上。
庆幸长皓并没有答复,两人再度交手。水菱想求青羽住手,可刚刚一番话,刺激得眼下长皓身手更为激烈。便是青羽停了,他估摸也不乐意停。
陡然有人叫嚷自己一声,水菱茫然,一卷画迎面撞来,她下意识接住,封画轴的棉绳断开。画猝不及防往下铺陈开,落在地上,地杆沾上泥水。画中青山苍翠,草泽茂密,山麓的蜿蜒道路,两辆马车正前行,马夫紧紧攥住缰绳,头轻扬,口微张,似在吆喝。再细细看,山上蹲着密密麻麻十几人,神情紧绷,眼神皆锁在马车上,箭欲离弓之势。
“水菱!”
连衡大喊,眼睁睁看见水菱被吸进画中,心中一急,之前忍住的腥味茫然破口而出,直接呕在地上,落得一滩殷红。文昭本来为水菱担忧,可是现在连衡情况看起来更加危急。他只能搀扶着师兄,努力为他顺气,然而连衡脸上血色急剧退下。
月亮从云中竭力探出身影,倾洒白茫茫一片光,打在连衡脸上,是瘆人的白。白得如鹤羽,如轻帛,文昭不敢喘息,不敢用力,怕下一刻就散了碎了。
长皓被连衡的声音惊住,决绝冲进画中。
他是神,他心知肚明不该这样冲动行事。此时他留在外面是最应该的,只有解决了魑魅,事情方可平息,六界才能安宁。
画中如何,他也不知道。回头路怎么走,他也不知。
可他就是偏偏头脑一热冲了下去。
后枝一挥手,收回画卷,细细长长一条握在手中,得意一笑。
风拂动叶子莎莎作响,她眯眼轻轻吸气,清新之感充盈心脾,格外舒心。
青羽一直以萧当剑不愿拿出十足十的本事,她看得很是不爽。他明明是个不通世间情的寡情之人,连对她这个姐姐都极为冷淡,没有半分亲热。可是他今夜一是护着那条锦鲤,二是处处对那战神手下留情,估量便是怕那小锦鲤责怪。
如此,她干脆将他们收进去,耗着他们,耗得他坠魔,耗得她亡于他手,也算清掉了绊脚石。
也了结了
后枝视线移向青羽,他神色毫无波澜,丢出玉箫,直直砸向那道金网。轻微破裂声,整张网散开,如流萤四处散落,在黑色幕布之上滑下一道道金线,仓促而落寞。
后枝一面身心瞬时顿感舒畅,逼仄之感迅疾烟消云散。还没来得及欣喜,手中画卷被青羽夺过。他一把丢给连衡,不顾及连衡的错愕与后枝的怒火中烧,冷淡道:“滚吧。”
他朝向废墟申指一点,断木瓦砾接连飞起,以极为混轮的节奏点点拼凑,不消片刻,房子陡然而立。
自青羽轻飘飘破除阵法时,连衡心中便深感惊恐,古籍中从未记载过这位魔神之子的存在。自己向来傲然六界,可面对这个少年时,却觉得极为有压迫感。明明不是神,却不亚于神。换而言之,有神之实力,却不受天道管束。
如此可怖。
连衡拉着文昭仓皇而逃,撑着一口气一直往前走。应当是他们阵仗太大,连看热闹的心思都消弭了,门窗紧锁,连平日里打更人的影子都没了。
连衡只想带着文昭赶紧回客栈,最后能留给他一些时间容他能看看这画卷的古怪。
将至衙门口时,三辆马车停在门口,几个小厮仓促搬着东西,县令在门口坐着,师爷压着声音不耐烦催促他们快些,嘟囔着就知道这里不太平。县太爷狠狠踹了他一脚,心里愁苦难耐。
终究散了最后一口气,连衡直直倒下。文昭惊呼一声,惹得县衙门口的人皆回头。
连衡躺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胸口渐渐不再有起伏,月亮落在眼中,格外得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