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水菱紧跟在长皓身后亦步亦趋,路子走得急,头上的步摇亦急急荡着。
上次来时一直低头垂眸,都没真真切切看这里是何般景致。这座宅子上方隔绝江水,抬眼望去,江水便成了长空。进了门,往前走数米踏进一方屋子,左右两侧摆着檀木椅子,迎面端直立着木制雕刻的座屏,屏前摆放桌椅,屏旁木架盛着插满花草的青花瓷瓶,可见是会客之所。左侧一道门,迈出去,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壮阔水池,池上一座小山,建有一小亭,左右两侧曲桥通向另两侧独独伫立水上,细细看着,便能惊觉两方亭子前后晃荡,如似两页扁舟。厅堂左侧是花圃,她上次就是在这见的长皓。右侧是错落的房子,自然是居住之所。
“诶哟!”水菱左顾右盼出了神,未察觉到长皓停下来步子,直直撞上了他,“神君饶命,小仙知错!”
长皓未言,端坐山中毓风亭的圆凳上。
水菱不敢随意落座,毕竟她此时也算是“寄人篱下”,神君不开尊口,她这个小仙怎敢造次。
唰一声,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落入水中。
连衡御剑破风而来,又提着剑从亭上跳下,朗声嬉笑道:“这陵方好歹也是您战神的侍从,怎么连我都打不过了!”
水菱头咻地一扭,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那只在水中扑腾的乌鸡状东西,这是长皓身边的那个黑衣侍卫?那个差点一枪把她打魂飞魄散的人?
心中顿时大悔,她怎么就拒绝拜连衡道长为师了呢?!若是得了连衡道长的真传,那她报仇岂不指日可待?揍不了长皓还揍不了这个小侍从吗?
长皓一杯子砸向连衡,连衡反手攥住,自行坐在长皓对面,招呼水菱道:“站着干嘛?坐啊!站这儿演木头桩子呢?”
“打不过水神不是很正常吗?倒是水神这么爱欺负人,不觉得汗颜吗?”长皓顿了顿,对兴奋之色展漏无疑的木桩子道:“坐吧,别当木桩了。”
水菱落座,看见那黑鸡扑腾上岸化作人形,身上湿漉漉一片,气势汹汹奔过来,指着连衡鼻子小孩子样骂道:“坏蛋!你欺负人!我都说了我不喜欢水,你还把我扔水里!你!你狗仗人势!”
连衡用剑支开陵方的手,心虚道:“哎,怪只能怪你家神君把这池子修的太大了,难免让你掉进去!还有,狗仗人势不是这么用的!你说谁是狗呢?”
陵方更急了,跺跺脚握紧拳头:“你!不许说神尊坏话!揍你!”
长皓适时开口:“陵方,你先下去吧,你打不过他的。”
望着陵方离去的背影,连衡拿起倒扣的茶杯,为自己和水菱都倒上,正色道:“我到底现在也不过是个凡人,陵方好歹也是凤凰一族的,现在却连我这么个凡人都打不过,这心智瞧着也越来越像五六岁的小孩了!”
“他本就魂魄残缺,每次浴火后都会散去部分神识,上次浴火更是散去大半,至于下次浴火”
长皓话没说完,但是三人都心知肚明。
水陵坐在此处起先还觉得如坐针毡,她一个小仙竟然和战神、水神平起平坐,水神还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竟有些心潮澎湃。听他们谈及陵方之事,不知怎么竟然心生丝怜悯之情,连刚刚那玩闹般的复仇念头都散了。
“师父这五百多年一直不知去向,也不知她是否知晓师父神陨之事。若是能及时找到师父,或许陵方还有一线生机,毕竟陵方一直跟随你,还是他们凤凰一族的。”
水菱听得云里雾里,前一个师父后一个师父的,她想起之前在月老那劳作时,有小仙同她说过战神乃先战神和风神之子,而水神是先战神的弟子,两位神尊也算是同门。那还有个师父是谁?五百多年不知去向?莫不是那个下了界不知音讯的风神?
“你这些年一直在轮回转世游历凡间,有寻到她的踪影吗?”长皓神色黯然,相比他这个亲子的讷然,连衡在寻他母亲的事上积极万分。
“没有,倒是总能遇到这小瘟神。”
水菱握紧茶杯,思绪凌乱攀爬,回忆着百年所遇之人,可脑海却猛地空白一片,停在一个结点。她怎地也想不起来,心被巨石压着,呼吸都愈发不通畅。她无奈晃晃头,不再执着于那空白的年月。
“想不起来了?”连衡十分失落,只能压低声音,模仿着上了年岁的音色,粗犷低沉,“菱丫头---”
“赫连大哥!是你啊,我以为你嫌我太瘟,就走了不要我了!”水菱一点即通,欣喜若狂。因着是个瘟神,行走凡间多多遭人嫌恶,愿与她相交的并不多。她本是个喜热闹的性子,可也只能逼迫自己离群索居,难得遇见个不嫌弃她的便如久旱逢甘霖般。
可她着实无法将面前的清瘦道长和那个年过五十的糙汉子想在一处。
“我那哪儿是走了,我那是死了!”连衡咬牙切齿,说出来又觉得分外可笑,“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寻仇。一群黑衣人把我拖进一刑房,施以酷刑。我死后又将我丢进乱葬岗,给野狗啃食。”
“还有,你还记得那个木匠吗?”
“许爷爷?那个会做竹蜻蜓喜欢吃糖葫芦的小老头也是你?”
“是我。未曾想今世竟然又遇见,且看见你嫁人了,还能来喝口喜酒。”说罢一拍桌子,冲着长皓嚷道,“酒呢?你这人怎么这般小气,没有宴席就罢了,连酒都不备上,光这茶就打算应付人?”
长皓满怀希冀,直直盯着她,既能想起连衡,那也当该想起他!
然而她丝毫不瞧他,他不免失落,冷脸道:“喝什么喜酒?本尊何时说过要娶她?本尊是何身份她又是何身份?”
他父母都位列十二神位,皆是龙族、凤族的佼佼者,而他亦位列战神,便是娶,也不该是娶一条小锦鲤为妻。
水菱这才看了长皓一眼,心生不悦。若非情势所迫,她才不愿嫁于他!她是锦鲤又如何并非人人都如菡萏仙子那般想 “攀附”他!
“你去桃树下挖坛酒抱过来。”
长皓虽未点名是谁,但是水菱自然知道不能劳另一神尊动手,望向花圃前的两株桃树,刚刚生起的不悦溃散,心中喜滋滋领了差事。
“诶呀,您是身份金贵,可你瞧不上这只小鱼又干嘛让他们把人送来?”
“你不是说她厨艺不错吗?留下她当个厨娘未尝不可。”
“你天生不识五味”连衡脱口而出又匆匆截住后面的话,“她的厨艺相比上次给你送桃花酥的人可谓是云泥之别。那桃花酥虽然面上看着不错,却咸的咋舌,连糖和盐都分不清,真真是糟蹋粮食。”
长皓闻言轻笑,余光瞥见水菱身着喜服蹲在桃花树下,手里拿着块石头专心刨土,步摇乱颤。酒坛埋的不深,她抱出坛子,思量着两手泥该去哪里,左右张望间,一小注水从池中涌出注入花圃中,她小跑上前洗净手,连带将酒坛也洗作一番。
见她洗完手在喜服上擦了擦,长皓不动神色收回法力。连衡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却不戳破。
水菱抱着酒坛踏上石桥,听闻连衡说什么长皓莫不是舍不得那狐狸,她止住步子,这是她能听的吗?
怀中酒坛挣脱胳膊,落在石桌面上,长皓挥手,出现三个酒碗。
看来这是她能听的,长皓并无让她退避之意。
坐下后水菱面上镇定自若,心绪却开始翻涌奔腾。有些事情她还是在话本子里面看过的,如痴男怨女总会借着他人做些惹对方吃醋的人,本子里将那被借助的人唤作炮灰。难怪那日长皓面上带笑言语间对她分外稔熟,还为她付了钱。想她就是苦命被当作了那炮灰,他此言此举只是为了惹那青丘狐狸吃醋!难为她这炮灰差点被狐狸煮了吃!
若是长皓晓得连衡为了救她斩了那狐狸一尾,怕不是要迁怒于她!
“我和她的情谊不是缘于你和她的情谊吗?你居于青丘那些时日,她可是日日蹲在你门前要你做她夫君!你倒也下得去手,生生断了她一尾。”长皓撇清自己,将事情又推了回去。
“要不是你此前封了她的法力,她强行冲破受了内伤,我也不会那么轻巧斩下她一尾。”连衡不打算接他前面的话,权当没听见。
水菱舔舔唇,目光流转。这事怎么越发精彩了呢?
“倒是你这个新夫人,差点被她吃了。若不是我赶得巧,今日你得去狐狸肚子里娶她。”连衡一脸邀功状,得意洋洋道。
水菱见这话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慌忙道:“多谢水神救命之恩。不过水神切莫乱说,我哪有资格攀附战神大人呢?战神大人乃两位神尊所出,尊贵无比,小仙不过一个小小锦鲤,可不敢生出这僭越的想法。所以还是莫要再提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了。”
话说的自损,长皓却明明白白知道她只是想撇清和他的关系。话虽对,他听着却不怎么高兴。
“知道就好。”长皓冷哼道。
水菱在心中亦冷哼一声,神君又如何,这傲慢样着实令人生厌!
连衡看他们这模样不禁失笑。
那日长皓历雷劫跌入凡间一池塘,一条锦鲤被他砸晕。待连衡赶到后,一仙已登神位,一鱼已渡化成仙,他将一神一鱼捡回九重天。
如今倒是两个冤家,谁看谁都不顺眼。
三人畅饮,陵方赶来凑热闹,长皓分他尝了一小碗。
主仆二人皆不胜酒力,陵方脸上晕红一片,趴在石桌上扯水菱喜服,喃喃道:“你是鱼啊!”
“是锦鲤!”水菱指明的更精确点。
“好吃吗?我好像还没吃过。”
“不好吃!”水菱果决道,打消他的危险想法。
上次来送桃花酥见陵方还颇有惧意,现下觉得他就一小孩子般,
连衡脸不红气不喘,将不胜酒力的二人搬入各自房中,临走时赠予水菱一海螺,叮嘱道:“若是他欺负你你便传话给我,我为你主持公道。”
水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颇有种腰板挺直了的感觉。
是夜,明月没有明月,悬于空中的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水菱抬头望去,方知晓什么叫呼作白玉盘。
水菱猫着身子往前走,虽知晓这里就他们三个,另两个都不省人事。但还是小心为上,虽然陵方小孩心性亦不然当年那般厉害,但打她还是绰绰有余,难免心有余悸。
白日里挖酒时路过花圃,她觉察出有几株花草分外不一样,此时正好前去勘探勘探。
身还未踏进花圃,熟悉的女声窜入耳中。
水菱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蹲下,佝偻着身子隐在树后。
狐狸跪在长皓身前,如泣如诉,后垂头一下接一下砸在地上,哀痛欲绝道:“求神君怜惜怜惜素素!”
水菱舌桥不下,若日后她离了这里,一定要去写话本子,就叫两位神君和青丘狐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