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遮月
云梨的思绪被带到大晋元宝五十六年,九月初六。
京郊浮城观。
“听说了吗?最近阮大人被调出京了!”
“他不是郑相爷的乘龙快婿吗?怎会外任?”
“这外调只是个过渡,待阮大人在翼州任个一两年,他估计就能到政事堂上任了!”
“竟升得这么快!”
“那是!你也不想想,郑家那势力!”
……
云梨想着三年之期已到,阮文礼守诺定是会来接她下山的,便日日候在山门外。
不曾想,今日却听到这样一番言论。
她猛地起身,踉跄走到刚刚说话的那几个郎君身边,抓起一人袖子便问道:“郎君!你刚刚在说什么?阮文礼!他……他作何?”
“哎,你这疯娘子!怎么上来就扯人衣服呢!松手!”
“娘子,娘子有话好好说嘛,这是作何?”
云梨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匆匆放了手,放缓了声音:“郎君对不住!我能问问阮家如何了吗?”
“你……你不会就是阮家那个……”那人欲言又止。
“是……”云梨垂下眸子,坦然承认。
那两位郎君相视对望一息,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阮大人如今调任翼州……阮家一家人全部一同前往。娘子,我瞧着你是在这等人的样子,其实……也不用等了。”
听毕云梨周身便笼罩上了一层阴郁气氛 “好……好、好,多谢郎君相告。”说完也不再管那两位郎君如何,失魂落魄地走进了观内。
“唉,这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此话怎讲?我怎么不识得她?”
“你又不知道?”
“她呀,原是京城富商江家长女,但是江家遭变,她被赶了出来,阮大人后来纳了她做妾,不过遭主母休出了家门……”
“阮夫人还真是,厉害。”
“那可不,郑家的女娘!”
云梨一人慢慢走开,身后两个郎君的声音与她渐行渐远,但还是听到了一二。
原来我是这样三言两语便可叙说完的女娘,听到阮文礼的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难过还是释怀,心中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等了吗?但为什么,心中还是郁结难解……
明明她也曾志于山川湖海,但却囿于后院与爱……是爱吗?她不知道。但是她的的确确是被困在了牢笼之中,成了菟丝花,成了那金丝雀……
恍惚间她已经走到了观里榕树下。
她好像被抽去了骨,身体没了支撑慢慢靠着榕树瘫坐下来。
这一坐,就入了夜。
九月的秋风,从西而东,漫过了广阔大漠,掠过了层层叠叠的山岗,乘着丝丝凉意卷上了浮城观。
吹淡了夏日的炎热,拂过她的身躯。
云梨坐在树下,仰头望月。
月明如昼,银辉遍地穿过枝叶,落下光斑。
但她大半个人却被笼罩在黑黢黢的树影下,月光没能普照到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受不到时间流逝,只觉渐有乌云遮月,星光隐没。
她想,或许在这样一个夜里离开,也是一桩美事,还能早入轮回,早些投胎转世远离这纷纷扰扰。
说干就干,她站起就要回去拿条白绫来,反正活着也就这样,她不知还能到哪去?她还有什么事要做?
阿耶、阿娘走了,江家散了,云岫不再见她,杨妤上了战场,没了讯息……阮文礼弃了她,阮夫人不容她……
坐的太久,脚早就没了知觉,猛地站起,是眼前发黑,腿软跌落在地。
短短停歇片刻,她又重新扶着榕树,艰难站起。
三年了,她的身体也油尽灯枯了,早就不剩什么了。
再回来时她手中已经拿了一条素绫,她想还好自己平日多是素色衣裳,素绫也还有一匹,用来当白绫也够了。
她蹲下身,在素绫一段绑了块石子,寻了段粗壮的树枝,费力仍了几次,总算是将素绫绕在了枝头。
她绑好素绫,估着长度结好素绫,找了几块大些的石头垫在脚下,踩上石块,摇摇晃晃有些不稳当,她想着,不过这样也好,等会好踢开。
云梨伸开手,拉过素绫就要套上脖颈。
撕拉——
手上正用着力,素绫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撕裂开。
云梨毫无准备,手上脱力,脚下石块本就不稳,这下直接带着她向前直直朝着地面倒去。
萧琦安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一把将云梨捞起,站直,免于倒地。
云梨这时也看清了,榕树上刺入了一柄剑,是他?——是萧琦安把素绫斩断了?
她一时气恼,也顾不得现在这场面让人有些局促尴尬,站直身子后便猛地用力推开他径直开口喝道:“你为何将我素绫斩断!”
说着还去拾起掉落在地的素绫,想要将它们重新结起。
但有一大截素绫却被萧琦安的剑一起刺进了树干,她用力一扯,那素绫便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成了碎片。
云梨握着素绫残骸碎片,手有些颤抖,脸色惨白,眼里一霎间蓄满了泪水。
先是哽咽,再是抽泣,她索性不管不顾,直接朝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她像只受伤的小猫,把满身的伤痕都暴露在空气中。
萧琦安见状,有些手足无措,但他又想放声大哭应该能让她好受些,他便收回了刚刚伸出的手,没有上前安慰,只站在她身前,默默看着她。
待到她发泄过后,哭声渐渐变小。
萧琦安便蹲下,与云梨视线齐平,他开口缓缓说道:“我这儿有一块花折鹅糕,虽是酉时的现在吃却颇有一番独特滋味,不知娘子可愿赏味一试。”
他伸出手,递上一块用方巾包着的花糕。
云梨刚刚仿佛失了魂似的空洞眼神中被诧异填满。“只是一块糕点?”
这夜还未彻底退去夏日的燥热,云梨看着糕点,眼神犹豫了一下,然后她接过它,报复似的大尝了一口花糕。
虽然带着一丝酸味却又甜的恰到好处,竟好像是她吃过最不同、最好吃的花折鹅糕,一时间竟舍不得几口吃完便小口小口慢慢品味。
待她吃罢萧琦安侧过身站起,不再对着云梨而是看向月亮道:“这世上固然有许多不公与贪婪,但总还有事物散着光亮。
清月无尘、无论何人无论何时,我们总要在乌云周围寻索着微光活下去。”
仰头顺着他的目光,云梨也看向月亮,刚刚还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此时又重新展露出来。
江云梨怔怔地望着萧琦安,口中似乎在重复呢喃着刚刚萧琦安的话。
萧琦安转过身与云梨对视又说道:“我叫萧琦安是旌旗军都尉,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可至萧府求助”
他站在月光下,银辉洒了满身。云梨仰望着萧琦安想到了初见时鲜衣怒马的他,他好像从没变过,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