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
那阵风卷起青春里晦涩的尘暴。
扑面揉进眼里。
从上至下的声音,冷淡中搀着讽刺,是许获经年遗留的诘问。
应书蕴闭上眼,刚才残存在眼里那朴质陈旧的水泥地板,变成了洛城中餐馆里积年累月油腻的红色地砖。
那赭红色之上的绿色钞票如被风吹落的残叶,无辜飘零。
她也这般低着头,扛着无数惊讶鄙夷的目光,麻木而机械地一张张拾起。
“求健康,求平安,求财富。”
应书蕴直起上半身,背脊因为用力而紧绷。她转身仰视,许获眼眸低垂,湖水般寂静。
这眼眸凌厉,看起来冷,但她记得手指摩挲过的温热。
一寸寸从指尖爬入心间。
许获勾起嘴角,轻嗤:“倒是实际。”
被无数人力和财富托举的天之骄子又怎么会懂她的匮乏,万物于他不过唾手可得。
应书蕴站起身。
一时间两人高低互换,她俯视着跪在蒲团上的许获,话里带刺。
“倒是你,还有什么要求神拜佛的?”
她是个俗人,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挣扎之际不过求个念想,轮不上他耻笑。
许获却浑然不在意,他仰头深深看进应书蕴水墨般的瞳孔,无声之下见她眉头皱起才突然轻笑了声。
“当然是求求不得之事啊。”
“那你求吧。”
应书蕴环视四周,见往来香客中都没有家人的影子,抬脚往门口走去。
咚……咚……咚……
庙里的敲钟声从远处传来,深沉悠扬,如同敲在心上。
木质门槛因无数次的踩踏,红漆掉落,露出木头原色。应书蕴停下脚步,转身回看。
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俯跪在庄严的金身佛像前。
宽阔的后背久久地伏在蒲团上,如入定一般。
人啊,真是贪心的动物。
应书蕴收回视线,跨过门槛离开。
掏出手机,应书蕴翻出通讯录,想了想又收了起来。想来他们也都在庙里逛,走走就能遇到。
三四人才能环抱的菩提树屹立在前方,巨大树干延伸出无数枝丫,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
黑色油性笔写就密密麻麻的愿望,轻轻摆动。
应书蕴走上前,伸长脖子去瞧。
【一定要考上江大!- 陈熙】
【愿王静怡和崔成幸福到永远。- 王静怡&崔成】
【希望爸爸妈妈永远健康~毕业后有份好工作。 - 曾安然 】
……
风吹日晒下,祈福带和字迹多有褪色,只有心愿永存。看着看着她脸上也带了些感同身受的笑。
大树旁有个小桌子,上面摆放着祈福带和笔,只放了付款码却无人看守。
应书蕴扫码付了钱,抽出条祈福带,弯腰一笔一划认真而贪心地写满。
觑着繁密的树枝,她找到一处空踮起脚把祈福带搭上树枝。
“姐!姐!”
应书蕴闻声回头,程术快跑过来,额间渗出汗。
“家越不见了。”
“什么?”应书蕴松开打结的手,走过来抓住程术手臂,“什么叫不见了?”
程术喘了口气,着急得直眨眼,“就是刚才看你拜得久,我们三就先出来了,也是在这地买了祈福带,我妈指挥我挂呢,后来我们一回头家越就没影了。”
“没事,没事。”应书蕴用摇头掩饰心慌,“肯定是在别处逛呢。我们再找找。”
“好,好,我妈去观音殿那边了。我刚才看旁边两个殿都没有,我再去前面看看。”
“行,那我去罗汉塔那边。”
应书蕴努力稳住心神,罗汉塔坐落在元隐寺最北端,连着后山和灵鹫峰。
要是庙里没有,她就去搜山。
她脚下步子快,眼神一直在来往的人群里扫视,生怕错过。
越往深处走,人越少。耸立的罗汉塔上每层都有零星游客,应书蕴跑进去一圈圈攀上顶,却遍寻不得。
她丧气地看着塔下的行人,余光瞥见塔后的观山河边站着一个白色身影。
那身影翻下了栏杆,站在河边一动不动,脚已经踩在水中。
应书蕴惊心怵目,回身往下,跟眼前正在倒计时的时间赛跑。上一次她远在太平洋彼岸鞭长莫及,这一次她决不允许悲剧发生在眼前。
几百级台阶上下,双腿酸软难当,应书蕴感觉肌肉麻木,不敢停。往观山河跑去。
远远看到对面河边,女生取下墨镜后那惨白消瘦的侧脸。
家越的长筒靴已经没入大半,她佝着上半身往前探,脸几乎要碰到流动的水面。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要选择最惨烈的方式来结束一切?
应书蕴大声叫了几声,不知是不是隔太远,没有换来一丝回应。
她跑到石桥边,两步并一步往上跨,腿上无力一步踩空跌趴落地,膝盖狠狠磕在冷硬的石阶边沿。
吃痛下,想撑起身子却无力。
一双宽厚的大手从身后附在双臂,应书蕴被一股踏实厚重的力道扶起。她怔愣回头,许获紧蹙的眉头难掩关心。
此时她却无暇顾及,急忙用力欲挣脱。
“跑什么跑?还嫌摔得不够狠?” 许获手上又添了几分力,不让她跑。
却不防眼前女人的眼眶的红像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困兽之斗般绝望。
“你放开我!”
许获顺着她眼光看去。
谁啊?大冬天往河里走。这么想不开?
“我去帮你把她带过来,”他按住应书蕴让她坐下,“你在这等我。”
许获今天本就一身户外打扮,跑起来猎猎生风,如同丛林里最敏捷的豹。
他撑着栏杆轻松越过,一把抓住白色羽绒服的女生。
家越冷不防被拉得趔趄,她嫌恶地看过去,见许获指了指石桥。
“她让我来找你。”
应书蕴忍住痛,撑着石桥栏杆往这边看,见家越看过来忙招手。
“姐姐。”家越喃喃叫道。
原来是妹妹啊。许获拧眉不解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姐好担心。”
家越从齿尖挤出两字:“看鱼。”
两人往石桥走,应书蕴拖着受伤的右腿,急切上前抓住家越的手。
“你怎么瞎跑啊!”
“就是……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锦鲤,看……看入神了。” 家越似是被厉声责怪吓到,说话嗫嗫嚅嚅。
“这哪有什么锦鲤啊!不都在前面的池塘里吗?”见家越表情瑟缩,应书蕴收了责问,低头打电话。
许获指了指旁边的小亭子,“去那边坐坐吧。”扶着应书蕴手臂,就欲迈步。
应书蕴身子微僵,还是任他撑着。
先跑过来的是应慧珍,她跑过来满抱住家越,用力拍着摩挲她的后背。
“你这死孩子,吓死我了。家越,以后要说一声啊。”
本坐在一旁的许获见到应慧珍,赶忙站起身,恭恭敬敬道:“伯母好。”
应慧珍回头这才发现陌生的俊秀青年,讷讷应了声:“你好。”又疑惑看向应书蕴。
“大学校友,碰巧也来上香。”
“哦哦,亏你帮忙了,谢谢啊。”应慧珍热情地跟他握手。自己侄女这些年从没带个对象回来过,这个看起来很不错啊。
程术跑了大半个寺庙没见到人,接了电话赶紧跑过来,远远就看到亭子里一堆人。
“许总,你怎么在这啊?” 走近看清男人脸庞,他惊讶出声。
许获大方道:“不是你说这边不错嘛?我带程斯言他们来徒步露营。”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老板,许总,这是我妈。”
应慧珍一拍手掌:“哟,又是书蕴校友,又是我们小术的老板啊。真是太巧了。”
应书蕴和程术都没想到多的这层关系,片刻惊诧后也平静了表情。
寒暄之际,许获看到坐着的应疏蕴一直沉默,皱眉咬着嘴唇似是极力忍耐着痛楚。
他蹲下身,抓住她的裤腿。
“干嘛?”应书蕴伸手去按。
许获拨开她的手,在众人惊讶眼光中掀起,“看看摔成什么样了。”
白皙的膝盖下缘,青紫色的挫伤显出斑驳血痕。
仔细看了看没伤到骨头,许获环顾一番,从程术双肩包旁抽出纯净水,边拧开边道:“忍着点。”
嘶……
水冲过伤口,那疼被无限放大,应书蕴咬紧后槽牙,忍住痛呼。
“我去买点碘伏和纱布,你坐一会。”
许获站起身往外走。
没走几步,程术追了上来,“许总,我一起吧,我记得大门那条街对面有药店。”
“行。”
两人心急,步子迈得大,很快就到了药店。
饶是程术想抢着付钱还是抵不过许获的速度。
提着袋子,许获看着身旁单纯的少年,无意问道:“家越多大了?”他恍惚记得是这么个名字。
“哦,跟我一年的,小一点。”
许获眉峰压低眼眸,疑惑更甚:“不小了啊,怎么你姐那么紧张?”
“她以前……”话头一起,程术觉得不对,忙换口风笑道:“没有,就是我舅伯舅妈走了之后,我姐就这么一个妹妹,紧张也是难免的啊。”
“走了?怎么回事?”许获喃喃重复,心像事故中的电梯,无止尽往下坠去。
他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程术沉默半晌,“就出了点意外,”他努力回想那场突来的变故,天真脸庞染上神伤,“好几年了,我高二的时候。”
那年江市下了久违的暴雪,猛烈地覆盖消融人间事。
程术现在大三,也就是五年前。
许获沉默着在心里换算,那是他大一的时候,遇上应疏蕴那年。
他以为她努力打工,是家里暂时困窘,却没想惨烈到如此地步。
确定关系后他每时每刻都想跟应疏蕴在一起,緾得她虽然有租房依然半同居般与他生活。
那些温存岁月里,他疑惑她为何从不与父母电话视频,她也只是笑着敷衍说他们忙,自己有发信息。
走到罗汉塔,许获停下脚步,远远看着亭子里垂头安静坐着的应疏蕴。
心里升起的无力蔓延到四肢。
再亲密的时候,他的恋人都始终冷静,他们的身体如此接近对方,他却从来读不懂她的心。
她从不倾诉自己的苦痛,无奈。
她的脆弱稍纵即逝,任他如何追赶也徒劳。
许获把手中的药袋递给程术,“你好好帮你姐处理好伤口,记得带她去医院。”
程术乖巧接过,觉得老板一直傲然挺立的肩背,像是失了力气般耷拉下来,“许总,你不过去了吗?”
许获眼神飘远,眉眼寂寥:“算了,她不需要我。”
程术茫然歪头,见他转身往山上走去。
应慧珍见程术一个人回来,往他身后探看。
“怎么就你回来了?”
“哦,许总本来就是来灵鹫峰露营的,朋友在催。”程术猜想应该是这么回事。
应疏蕴掀起的眼皮又垂下,努力摁下心中失落,酸意依然涌上鼻尖。
处理完伤口,家越扶着应书蕴起来,一行人准备离开。
经过菩提树,应书蕴停下脚步,指了指左前方的树杈。
“程术,你帮我去系一下祈福带,刚才还没系好。”
程术听话地走过去。
“系紧点啊,不然没几天就被吹走了。”
程术在层层叠叠的红色丝带里寻找,却没看到应疏蕴的名字。
“姐,你写名字了吗?没看到呀?”
“怎么会?写了啊。”不会已经被吹走了吧?
程术抬头看,更高处的枝干上有一条祈福带,因为高没几个人能够得着。
孤零零地随风飘动。
他转着脑袋努力辨认,是姐姐写的。
“找到啦!在上面呢!系了好几道呢。”
应慧珍拍拍应疏蕴的手,笑着感慨,"看来是有好心人咯!"
“那就好,走吧。”
程术又看了好几眼,才追上前方脚步。
表姐写的愿望基本都是关于家越、妈妈和他。
可那祈福带上怎么还有一行陌生的笔迹?
行云流水,骨气劲峭。
写的却偏也是【愿应书蕴永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