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中学一年级开始，许获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两老醉心学术无暇顾及他，寄宿学校校规森严，可以磨练心智。三个大人商量一番就定了下来，全然忘记他不过才十二岁。
从那以后，许获更加内敛，也忘了撒娇耍赖为何物。饿了就吃饭病了就吃药，万事都在自我的小宇宙里交融消解。
所有可以挂上情绪的枝杈逐渐退化。
而这一次，他久违地在应书蕴的一蔬一饭里感到全身心的放松，还有顺应本能的坦然示弱。
阖眼躺在床上的时间里，他思绪飘然，总忍不住期待那礼物。
从早上开始，应书蕴就不停望向窗外，唯恐乌云突然飘来。
费尔班克斯处于极光带，又因为布鲁克斯山脉阻拦了北冰洋的寒流，气候常年温和晴朗，极光的观测几率非常大。但如若遇上阴天或雨雪天气，极光会被云层遮蔽。
这段时间天气不佳，就算看到也仅是缥缈的一抹绿，不成气候。
其实只要待久一些，总能蹲守到极光爆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千里迢迢过来没看到未免遗憾。
好在应书蕴一直留意天气预报和预测网站上的磁情指数，知道今晚会是爆发日。
她祈求天一直晴下去。
希望落空的感觉并不好受。
昨天晚饭时，许获的烧就已经退了，只是还有些咳嗽。白天再看，精神已然恢复大半。少年人的自愈能力实在强大。
这几天来的客人都是户外爱好者，天没亮就出发天黑才回来。
应书蕴跟他们交流不多，也乐得清净。除了继续改自己的简历，就是等优那他们晚上回来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
今天晚上她特意用小松带来的乌冬面做了碗蔬菜鸡蛋面，看起来简单，实则汤底是熬了大半天的棒骨汤。
许获喝了一口汤，面上又多了份道不明的缱绻。那眼笑起来实在多情，应书蕴觉得只要他想，确实可以让人溺在那湖水里，下意识避了避。
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吃面。
吃完饭她任由许获去洗碗，反正也抢不过，但餐费还是得收。
她关了客厅的主灯，窝在沙发里看电影，凯特温斯莱特主演的《朗读者》。她以前看过一点，没看完，决定再重头看一遍。
冷峻克制的影调里，一段禁忌之恋在危险中萌生，纠缠，放纵。
“讲的什么？”沙发因身边人坐下而轻微下陷。许获手上带着洗手液的香气，干燥，洁净。
“唔，”应书蕴把手肘放在一侧支起脑袋，思考怎么总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德国，十五岁的少年爱上了神秘的中年单身检票员，然后陷入了不可控的爱欲纠缠之中？”
电视机发出的光在许获脸上闪动，“他们约会都在读书吗？”
“嗯，做之前或之后，他都会给女人读文学作品，"应书蕴大方答疑，“在这个破旧的公寓里。”
“后来呢？”许获好奇。
“后来女人消失了，”她努力回忆，“再后来我就没看了。”
“哦。”
也许是对这个剧情不喜，许获听后明显兴致缺缺，接下来再看的时候并不专注，总时不时瞥一眼应书蕴。
在他第五次悄悄看过来之后，应书蕴终于憋不住笑了，按下暂停键。
“你要是不想看，就回去休息。”
“我退烧了。”
“嗯，测过，我知道。”
“我现在状态挺好的。”许获强调。
她冷着脸故意逗他，“嗯，看出来了。”
“你不是说……”许获又重复了一遍，“我明天的飞机。”
应书蕴坐起身，淡定道，“我记性很好的，你放心，”又指着壁钟，“你十一点来客厅，咱们出发。”
许获吃了定心丸，回了房，把行李箱翻了一通，开始后悔衣服带少了。
乏味得很。
应书蕴换好衣服，围巾冷帽，包得滴水不漏，又拿出几袋暖宝宝放进挎包。
打开房门，就看到许获站在壁炉旁，帽子都没戴。
“你去把帽子手套什么的都戴上，等会要在室外站一会呢。”
他听罢拿出口袋里的冷帽带上，“我没带手套和围巾。”
再怎么血气方刚也不能跟大自然作对啊，应书蕴怕他刚好又倒下，只好返回房间翻找半天，最后找到了一个围巾手套一体的连帽围脖。
有点幼齿，是去年家越带过来的。
她想了想还是拿了出去，反正月黑风高，也没谁看。可许获拿在手中，愣了好一会，表情很为难。
“你要不多穿点，我真不敢带你出去。”
他只好听话套上，白绒绒的帽子上还有两只耳朵，幼稚，却衬出几分这年纪的少年天真。
“可以走了吗？”
应书蕴看了眼楼梯，“等会。”
不一会，在许获疑惑的眼光里，优那小松蹦蹦跳跳跑下来，也包得跟熊一样。
“他们也去啊？”他凑近应书蕴低声道。
“对啊。” 应书蕴表情平和，不觉有任何不妥。
“好吧。”
出发前，应书蕴又打开app。
半个小时内，极光预测kp值会到478，而一小时内会超过5，今天大概率可以看到g1极光，那代表极光爆发时不仅仅只有绿色。
她探头看了看天空，不远处已有绿色波动，心中也期待起来。
她一路往北开，上了山路。郊外没有灯光，路况也不好，只好集中精神万分小心，话也不多说。
副驾的许获见她如此专心，也不好打扰，又发现她认真时鼻尖会下意识颤动，很可爱。
路程并不远，由于慢还是消耗了不少时光。
等应书蕴停好车，舒了口气时，只有许获淡笑地看着自己，后面两个人已经靠着睡了过去。
“把他们两叫起来。”应书蕴拿过挎包先下了车，被冷空气吹得一激灵。
掏出烟盒，咬住一根烟，点上。
开夜路费神，车里暖气开得足，弄得头晕脑胀。她刚才就想抽，只能忍。
许获喊了几声小松，也下了车，见应书蕴指尖捏着烟站在几米远，猩红烟头仿佛要刺破黑夜。他神色微动，停在原地。
待那根烟被碾碎，他才走到了她身边。
这山不高，但足够俯瞰整个费尔班克斯。市中心在远方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其他零星的住宅山林都淹没在黑幕里，只影影绰绰有些轮廓。
山坡上被大片松树覆盖，一层层往下蔓延如同海浪。
此刻它们纷纷披上了彩色的衣裳。
应书蕴抬头，低呼了一声。被身后两道惊叹盖住，看到震撼壮丽的美景时，谁都会回归母语。
太美了。
极致的黑夜如巨大画布般展开，混合着紫色绿色粉色的极光幔，如同被风亲吻的面纱，肆意波动。
飞流直下。
许获久久注视着天空，害怕错过它转瞬即逝的各色形态。甚至不想掏出相机。原来极光爆发时的美，是不需要相机长曝光来记录的。
他侧头看到应书蕴端着手机，借助网格认真构图，拍了好几张。随即点开微信发了出去。
“发给男朋友吗？”许获看到那个联系人在最上面，脱口而出，说完又闭了嘴，“当我没问。”
真有男朋友，也不会孤身一人在阿拉斯加吧，他想。
应书蕴仰头看了眼他，眼睛一弯。她知道这种问句的意图，摇了摇头，“不是。” 煞风景的废话少说为妙。
许获哦了一声，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从包里拿出暖宝宝递给三人，又掏出保温杯，倒出一杯茶。
一行人在寒冷的山顶，仰望极光，不时发出感慨，共享一壶热茶。
许获走的时候，应书蕴并不在家。
新来的游客是四个中国来的学生，想去道尔顿公路，租的车却没有资格上路。他们拜托应书蕴带他们一趟，报酬从优。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公路并行的输油管道折射着夕阳的光芒。夜晚又要来临，而今晚的木屋会更安静了。
她次日才去收拾的小屋。
房间很整齐，连被子都铺得平整。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信封，黑色水笔在上面写了一行潇洒的大字。
“谢谢你的礼物，不虚此行。”
应书蕴打开，一叠印了富兰克林的新钞，比自己想的更多。
她偶尔会刷到那种突然给服务员一千美金小费的公益视频，当时觉得这就能让一个人喜极而泣，真是善事一桩。
现在发现作为接受者，也确实蛮开心的。她下意识计算能给家越报多少节课，得出数字后，打扫的动作更有劲了。
何以解忧，唯有钞票。
这趟意外邂逅的结果，不失为一种圆满。
宾主尽欢。
点到为止。
之后的日子，在固定的平淡中度过。为游客解决麻烦，提供饮食，为实习头痛努力，偶尔偷懒。
许获每天都会发来短信，有时候也会发些风景照，好像是在夏威夷。应书蕴隔着照片都能看出海风吹拂的咸味。
她都会看，但回的不多，并逐渐减少。
她明白，这莫名吸引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吊桥效应，或者是丰富旅途这盘菜肴的香料而已，当真了才可笑。
而自己因为窘迫引发的攀附之心，摇摇晃晃并不坚定。
他们都需要冷静期。
旧年的最后一天，应书蕴和小松优那去亚洲超市采购了食物，晚上各自都做了几道拿手菜，也算热热闹闹过了。
她收到家越在姑姑家的家宴照，两指放大看，每个人都笑意盈盈，心中也觉圆满。
最痛苦的，都留到过去吧。
零点刚过。
许获的信息和周絮的同时抵达。
“阿蕴，新年快乐。”
隔了十分钟，应书蕴回复了。
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