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
“金老爷芜兰山庄一行可还尽兴?”
唐玉一入金府客堂,便向金齐笑道。李尤恩在他的再三劝说下,再难推脱,只好随他一同拜访,此刻站得稍后,露一浅笑拱手作揖。
“尽兴尽兴!”金齐笑道,“快快入座。”
唐玉一面整理衣襟,一面伸手示意李尤恩也来上座。
“噢,”李尤恩叹笑一声,“请恕在下近日外感风热,不宜拘泥于一方天地里,不知可否踱步贵府庭苑?”
方一入金府,金老爷子的目光便未从他身上移开过,恐他仍琢磨着如何见缝插针地劝他做婿。
“噢噢。”金齐自是答应,笑道,“那李公子请随意。”
“嗯,二位慢聊。”
……
李尤恩本漫无目地沿石径穿梭丛景中,待唐玉与金齐商讨完政事便可离开,这时却听得白墙后传来私语声。
“袁姐!你那狗腿怎么办事的?”金姝再又回想那夜在山洞中,仍不免的满腔怒火,只不吐不快道。
“谁知道她命这么大?”袁俞月见金姝好似将怒气迁怒到她身上,亦没好脸色道,
“你也是个不长眼的。”
“自己掉下去就算了,还带着秦王掉下去,还偏偏让秦王把她救上来。要是没你出这差错,说不定她死在洞穴里也有可能。”
“……”
金姝咬咬牙:“那你说怎么办?”
“我只恐秦王殿下真对她有意思,这个小贱人,竟敢当着我的面装柔弱,真是不要脸的狐媚子!”
袁俞月瞥眼她,觉得她真是个只会发脾气的废物,那便怪不得她了。
若秦王真对袁冬月有意思她也没办法,只要让祁政对她死心就行。
袁俞月扭扭眸:“我有的是法子整她,你可别急。”
“尤恩!──”唐玉大声唤道。
李尤恩闻声一颤,忙放轻脚步转身朝唐玉跑去,待离得近了才回应:“唐兄。”
“这么快便商讨完了?”
“呃,对。”唐玉瞅瞅他,“离府吧?”
“好。”
李尤恩一面答应一面偷偷朝后瞧着,忽见其二人从白墙后走出,便忙回头,嘴中催促着唐玉脚步快些。
“诶,尤恩啊,金老爷子很是欣赏你呀。”唐玉忽语重心长道。
“若你做了这金家的女婿,日后仕途节节高升定不成问题。”
“唐兄不骗你。”
“真的。”
唐玉见他不回应,只伸手怼怼他的臂膀。
“啊,噢噢。”李尤恩回过神,面色稍沉,“那个唐兄,我还有事,先失陪。”
“啊?”
只留唐玉干瘦硬朗的身子在府门口凌乱,他瞧着李尤恩远去的背影,只摇摇头:“年轻气盛!有捷径都不走。”
“那人谁啊?”袁俞月只瞧见个背影,问道。
“一个书呆子,不用管。”金姝道。
……
约莫过了半刻钟,袁俞月终于从金府大门走出,却见换过一身行装,头顶帏帽,下过台阶,并未上马车回袁府,而是打发走了下人,独一人朝反方向走去。
李尤恩终于从金府外石狮像后走出,忖量几分,面色稍冷,微低头,悄然跟上。
“给,”袁俞月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递给对面那人,“这次别给我出岔子。”
李尤恩于墙体处探出点头,朝巷角里瞧去,细细听着二人谈话。
对面那人穿的倒也正经,一袭佛头青蹙金直裰,只是略有驼背,瞧着与袁俞月一般高,少了几分气质。
“此封密函,申某定替小姐好生送至太子殿下手中。”那人开口道。
二人相会不过半刻,那名男子将密函收入衣襟中,李尤恩赶忙躲身,男子阔步走出小巷,朝街市上略张望几许,面色很是平常,不出一会儿便隐入人群中。
男子走了会,朝路边一茶铺入座,吆喝来伙计上茶上菜,李尤恩见状,入座茶铺对面的肉包子铺。
“哟,探花郎!”
老板娘瞧见他,搓搓手,取下肩上那半截抹布,朝他走来,一面擦着木桌一面笑着打量他。
“客官吃点啥?”
李尤恩只腼腆笑笑:“来份您这的招牌便好。”
“好嘞!”
李尤恩不时打量那人,瞧其穿着不输王侯公子,却一脚踩上桌底梁架,簌簌抖着腿,一手捏筷,歪着嘴朝里送着花生米,倒更像市井小民。
花生米配茶,有些意思。
过了半晌,那人慢悠悠吃毕,在桌案上留下几两碎银便离开,李尤恩忙起身,朝老板娘招呼一声,再抬眸,一张熟悉的面庞闯入他眼帘。
只见闾丘浮一身简单的灰白粗布衣,垂眸看地,很认真般走着路,若非他正巧出现在李尤恩眼眶正中,恐李尤恩仍不能发现他。
那闾丘浮直愣愣与那男子擦肩而过,好似停顿了片刻,然若无人关注,这是周遭人绝对察觉不出的。
闾丘浮仍旧低着头,脚步不乱,手中却灵活麻利极了,只见其指尖已然出现那封土黄纸封的一角,然不出片刻那小块黄色便倏地隐入其袖。
那男子仍是若无其事般朝前走,二人只交汇此刻,遂愈走愈远。
其二人手法高明,周遭无一人注意,此等“秘密交接”的仪式竟给他发现了!
李尤恩心头觉着惊异,忙要跟上闾丘浮,谁知竟只愣了片刻,便再难在人群中寻得他。
他忙跑出几步去,再又朝人群中张望,人流涌动,目光所及,均是些灰白,亚青等颜色的粗布衫。
李尤恩在心底懊悔稍许,鼻尖哼出一口气,然即刻启程赶往袁府。想来此事对冬月不利,必要让她提前得知,亦好有个对策。
·
秦王府。
祁寒闲适地靠坐那方血檀交椅,微阖着眼,嘴中又哼出一曲小调来,这会听着外边传来脚步声,精神这才提起些许。
“丘浮,可来了?”他懒洋洋道。
“殿下!”
闾丘浮声音来得急切,方入庭院便远远唤道,脚步走得快,待祁寒坐直些,他已然躬身在祁寒面前。
“微臣见过殿下。”
“免礼免礼。”祁寒摆摆手,“最近让你盯着申温茂,今儿来得如此之急,可是有什么动静?”
“回禀殿下,微臣从其手中劫来一封密函!”
闾丘浮声音激切,面色严正,祁寒只此刻间瞳孔微怔,方才闲懒的劲儿顿时丢得一干二净。
“哦?”
他更直过身子,站起走下台阶去:“丘浮,好样的!”
“什么密函?快拿给本王瞧瞧!”
闾丘浮听罢,火急火燎般翻开几层衣襟,从最里边那层衣物里拿出一封土黄信纸来,又机警地瞥过四周,确保无外人,这才双手奉上。
“在下瞧那申温茂满脸凝重,想来晋王要行动了!”
闾丘浮只垂着眸,自顾自地猜测到。
祁寒瞧着,想来此番定有大收获。
他唇角泛出笑来,速速接过信封,撕开眉目,拿出里间两张帛纸,将其舒展开,眸子晶亮地读去。
……
屋内寂静几分,他的目光由一开始的期待,逐渐失去光彩,甚至于狰狞,阅读速度只俞快,目光迅速扫过信中一行行文字,俞看双手只更颤抖。
不出片刻,祁寒的脸煞红,指尖发狠般压出几道褶子,翻过第二页时,纸张发出“哗啦”巨响,然第二张没瞧几眼,他面色更差,直欲放下信来。
闾丘浮见祁寒的神情,想来形势已经十分不乐观,只慌忙探过头来,欲要同他一起看那密函内容,嘴中急切道:“殿下,这上面写的什么?”
祁寒瞧着闾丘浮正要凑来的脑袋,只惊慌将两张帛纸揉成一团,倏地扔去一旁。
“没写什么!”
“……”
他速速眨眸,心乱如麻。
只默默攥紧了拳,欲要以此来平衡心底的震惊,然而却无丝毫用处!
!
袁!冬!月!
他不禁咬紧牙,心越跳越快,脑中不断回闪方才信中所见内容,只恨自己那绝顶聪明的脑袋甚至能如同看戏片般演绎出!
信中荒淫露骨之词频出,极尽细致地描绘了袁冬月想象中的与他那细致的云雨之事,还有对他变态的渴求,以及全身心疯狂的迷恋,细致到如嘴唇,发丝,臂膀,胸肌……
他只猛地打一寒战。
这女人对他未免太过痴狂!
闾丘浮瞧见祁寒面色十分难看,只觉如临大敌,心中越猜测,面色越铁青,只慢慢浑身僵住。
祁寒瞥眼地上那纸团,咬牙道:“捡来销毁它!”
闾丘浮猛一激灵,匆匆应了命令,速步躬身去捡。
“别动!”
祁寒忽地猛一声叫唤,闾丘浮只维持着躬身伸手的姿势,惶恐地一颤不颤。
他忙自个去捡来,攥成球揣入衣兜内,等着稍后一人独处时自己将它烧了!此物万万不能有第二人见着。
“好了,丘浮你动吧。”祁寒忙镇定下语气道。
“……殿下,到底发生什么了?”
闾丘浮惴惴不安道。
直至此刻,祁寒内心才平息稍许。
为什么申温茂手里有……
他不自觉抬手捏过鼻梁,然当手不经意触上面颊时,惊觉竟烫得出奇。
罢,此事暂时想不清楚,但想来他确实让袁冬月误会了,自己并不喜欢她。
必要让她死心,消除她脑中那些荒淫的念头!
·
“二小姐。”
李尤恩以公事为由拜访袁府,此刻找尽借口,才得以与袁冬月相会丹兰庭苑。
“呃,李公子。”
袁冬月话中有迟疑,此刻不知李尤恩寻她所为何事。
李尤恩即刻瞧出她心底的踌躇,只叹笑一声,虽有失落,却管不得如此多:“在下无意间听得袁大小姐与金姝的谈词,其二人。”
他略有停顿,只害怕她听了心底会难以接受。
“长姐?”袁冬月思量几分,展颜一笑道,“李公子不妨直言。”
“嗯。”
“其二人相会一起欲要密谋陷害小姐您,在下瞧见袁俞月将一封密函交由一人,待在下跟去,那人竟与闾丘浮秘密交接。”
“想来她是要交予秦王手上。”
袁冬月微皱了眉:“长姐将密函给了谁?”
李尤恩稍顿,蹙眉想去:“在下好似听袁俞月唤那人。”
“申温茂。”
袁冬月闻言一惊,只觉此名耳熟至极,细细回忆了片刻,心跳却忽地加快。
据前世记忆,此人不是祁政手底的人么?怎会和闾丘浮秘密交接?
“你确定申温茂与闾丘浮秘密交接了?”
李尤恩点点头。
袁冬月哼笑一声。若是如此,那申温茂便是秦王在太子手下的卧底,自己又抓住了他一个把柄。
“二小姐打算如何?”李尤恩担心道,“若有什么在下能帮上忙的,小姐尽管开口提。”
袁冬月抬眸瞧眼他,只扯出一点笑来。
长姐将密函传至秦王手里,莫不是要挑拨她与秦王的关系。前些日子在芜兰山庄,秦王救下她之事,众人皆知,长姐这么快便按耐不住了?
既要挑拨,那她便亲自破局便好。
对于祁寒,她心底总莫名有种十拿九稳的把握。
·
行瞻轩,乃秦王名下一座静雅的楼阁,其门下宾客常汇于此,弹曲吃茶,喝酒作诗,久而久之这十余位墨客便形成了独特的曲艺流派,又名“行瞻派”。
“行瞻派”在京城广富盛名,然却鲜少有人踏足过行瞻轩,多是只听其名,对此并无太大兴趣。
然今日,行瞻轩却异乎寻常得热闹,一时间竟座无虚席,杂言细语充斥其间。
袁冬月亦落座行瞻轩,旁边随着闻蝶。此地并非茶馆酒肆,无伙计招呼,亦无小食酒饮,来此听曲的,大都只能自备些酒水。
前日,秦王将要莅临行瞻轩的消息一经传出,城中官宦小姐、妙龄少女等均慕名而来,此刻行瞻轩只一派躁动难耐之意。
“怎么秦王殿下还不来?”闻蝶朝门外张望,“这台上的几位公子手都要弹抽筋了。”
秦王的门下宾客们本有所预料,但依旧不曾想会有如此之多的小姐们光临,一时间都难以掌控此局面,且又想好好在众女子面前展示一番,只得埋着头弹曲。
袁冬月听罢只嗤笑一声,不出半会又瘪嘴道:“哎!好热!”
此刻正值夏日,楼阁内人物尤多,七嘴八舌的更是燥热。
“要我说这些个小姐们还是回府去,谁不知道秦王殿下是心悦我家小姐的!”闻蝶一面替袁冬月扇风,一面对着袁冬月说道,语气难免几分趾高气昂。
闻蝶说话没个轻重,嗓门又大,此刻立马引起轩然大波来,周遭几位小姐虽不满,但也听闻过稍许势头,只窃窃谈论着,独金姝一人跳了出来。
“哟,秦王殿下亲自跟你说的吗?小丫鬟?”
“恐你家主人都不敢如此自称吧?”
金姝翻过白眼,她袁姐可是已经出手了,虽不知她具体的法子,但只怕袁冬月倒时不要打脸打得太快!
袁冬月懒得接话,她此番前来只为弄清密函内容,再者找到祁寒消除误会。
……
远处传来秦王一声清笑,阁内忽静,众人皆注目去。
“这么多人?”
“各位久等。”
秦王一袭黑金锦袍,配精密大气的滚边刺绣,身段笔直如松。他本天潢贵胄,此刻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威严。
掌中捏一柄血红折扇,轻抬手臂,从容不迫地用折扇拨开门上珠帘,发出丁零清脆的声响。屋内女子皆凝息瞧去,晃晃玉珠间,一张惊绝的面庞终于脱出。
见他媚眼绝尘,容颜似画。
众人还稍愣,袁冬月终于等到他,只立马起身拨开人群,提着纱裙朝他走去。
“殿──”
袁冬月正欲行礼。
“哗”的一声,那血红折扇展开来,顷刻间打断她的话语。
她抬眸,瞧那折扇半隐他面孔,只留下那双似水犹媚的眸子愣愣盯着她,真是魅惑人心。
祁寒见袁冬月,不禁微抬双眉,不得不说确是尤物一枚。
她果真来了行瞻轩,那便极好。
折扇下,秦王勾唇一笑。
此番行瞻轩之宴,便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祁寒扭眼,收回目光,手中折扇轻扇,并不理会她的问好,只继续阔步朝木台走去。
袁冬月见他略过自己,立马收回作揖的双手,撇头瞧他背影,余光瞟见些许小姐幸灾乐祸的嘴脸。
──想必是长姐挑拨离间的办法奏效了。
祁寒走上戏台去,拱手朝底下作揖,身姿缓缓,矜贵持重,含笑道:“本王近日指法略有生疏,便不在各位面前献丑了。”
底下细语声四起,金姝便作那领头起哄者,满面潮红,声音尖细地在底下吆喝道:
“殿下不弹曲,姐妹们可都白来了!”
此话一出,众小姐便都一声声应着,甜腻的埋怨声如潮浪,一波一波。
祁寒眼底笑意融融,直直瞧去金姝,笑道:“那么金小姐说,本王怎么补偿你们?”
“啊?”
金姝本被拒绝惯了,谁知此次祁寒竟接了她的话,她忽地煞红了面颊,直愣愣盯着他却支支吾吾地难以言语。
祁寒瞧金姝的模样,心底稍叹,只挥扇掩面笑过,再露出眼眸,眼底竟宠溺似春水:“来人,将本王预备的美酒分予各位姑娘。”
“遵命。”
一行彪形大汉提来几坛美酒朝各桌姑娘们分去。
“美酒配美人,姑娘们可绕过本王了?”
“哎呀。”金姝忽地意识到秦王好似在哄她,浑身尽显忸怩之态,“自是殿下开心便好,人家怎么敢强迫您呢?”
金姝瞥眼桌上美酒,忽信心倍增,捏过金樽满上烈酒,站起身朝戏台上走去。
见她着一袭火红流裙,媚态如风,袅袅娜娜,眼神羞涩地盯着祁寒。微翘纤指,轻搭他肩膀,抬眸痴痴与他对视,发觉他眼角含笑,并无丝毫抗拒。
“殿下,喝酒。”
声音丝丝入耳,祁寒勾唇一笑,眸子却细细盯向落座不远处的袁冬月,二人遥相对望。
金姝只端着杯将美酒送入他嘴中。
祁寒收回眼神,手收血红折扇,动作潇洒利落,手捏扇柄轻轻抬过金姝下巴,目光直勾勾落在金姝眼底。
金姝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眼底尽是祁寒俊美的面庞,只不禁伸手欲抓住他的袖摆。
祁寒轻笑一声,挥袖荡出几分风流,朝着金姝粲然一笑,随后抓过她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袁冬月只坐在底下淡淡瞧着,闻蝶却捏着茶盏狰狞了面色。
“秦王殿下怎么抱上她了?”闻蝶咬牙愤愤道,转而又想到她家小姐此刻定很伤心,又弱弱唤道:“小姐?”
袁冬月瞥眼闻蝶。
“他故意的,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想让我吃醋。”
她只摆摆手,心里毫无起伏。
“看来是从长姐那听到些什么,现在报复我呢。”
她是十分了解的,堂堂秦王,不过一个扭捏的普通人。
“哎哟殿下!”金姝只又羞又主动,浑身都要贴了上去,心中只暗自感慨袁姐确实有两下子,不出一日秦王便对她心生好感。
祁寒落座,戏台之上或有墨客奏曲,周遭小姐瞅祁寒下来金姝这桌,也纷纷围了上来。真可谓是万花丛中一点绿。
独袁冬月与闻蝶二人游离之外。她听着那方谈天声,祁寒只随意几句便勾得姑娘们笑声四起,只害羞地不经意推拉他几下,好多增加些肢体接触。
袁冬月摇摇头。
够了,本小姐心疼你,不必再强颜欢笑了。
袁冬月即刻起身,扬声道:“秦王殿下──”
那方谈笑声戛然而止,姑娘们惊疑半分,遂回眸打量着袁冬月,面上皆是不屑与诧异。
祁寒收起面上的笑容,眸子微眯,细细看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