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
礼部贡院南边,有特筑的一面墙,高约一丈,其上飞檐挑出,四下皆空地,约莫五更天,榜单便贴上去了,榜头贴数条黄纸,浓墨书写及第考生名称。
举子们多凌晨便候于此,待天亮,观者如堵,马车竞停,贡院一条被围得水泄不通,甚是熙攘。
此前因观望百姓之多,闹出过人推墙倒的事故,因而榜下列队二十余士兵,皆披甲持矛,精神抖擞,与百姓隔着几分距离。
细观之,或有慷慨涕零的中第者,或有颓然而返的落榜人,又或心急如焚的书童,再有骑马匆匆赶来的书生,但大多是些凑热闹的平民百姓,手捏小食,唠着家长里短,谈着邻里乡舍的谁谁今年是否考中。
更有趣的,乃此地忽便集结了京城的豪绅贵族,两眼冒着精光,速速扫过榜下举子的神情,用尽家族人脉,打听来及第之人的样貌。
──此乃“榜下捉婿”。
皇上重文人,高官多科举出身,若中榜及第,仕途节节高升便是必然。
该场面的火爆程度堪称一绝。只见东边李太仆派来的人与西边吴光禄府上的人骂了起来,只看得唾沫星子乱飞,中央抢夺之人乃状元屠冀,已是花甲年华,身子骨消瘦。
屠冀勤恳务学,孤寡一生,如今已半截入土,谁知末了竟犯桃花冲?他哪里见过此等架势,干巴的嘴唇只簌簌发抖,呆在原地任两拨人推拉。
李尤恩一袭玉白双面绣交织绫长衫,温文尔雅,散着淡雅青莲香。目光迅速流过榜单,忽瞧见自己大名,喜不自禁,只猛地捏拳挥过袖摆,欲要转身上马,高登亭阁,作诗泄情。
“李尤恩!”
“探花郎!”
“他!快追上!拦住他!”
李尤恩闻声,心中一紧,脚步一顿,愣愣扭头看去,冲入眼帘的乃一群身着短襟、面目如狼似虎的小厮,手持他的画像,眼神泛着攫取的红光,气势汹汹朝他奔来。
他大脑怔过片刻,然转即撒腿便跑,满嘴“借过”从百姓里头窜出,从他身旁掠过的小姐妇人们手捏着丝帕,眼神似水般望他,又见匆匆追来的小厮,只相互笑着打趣。
李尤恩埋头跑,然待他抬头,忽又见前方亦追来一波人马,瞧其模样像尚书右仆射家的小厮,脸上泛着得意猥琐的笑,眼看着便要将他围住。
啊呀,天呐。李尤恩只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此等人物未免太疯狂。
“李公子,这边!”
一声稳重的男声忽出,疾驰的骏马拉来马车,顿停在他左侧,须臾间里边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李尤恩一时想不太多,伸手拉过那人,倏地上了马车。
两波小厮气喘吁吁集结一处,远远瞧着马车后边卷得飞扬的尘土,末了只恶狠狠瞪过对方一眼,不出片刻又相互骂道,只怪对方吓走了探花郎!
……
“多谢公子了。”
李尤恩坐于马车内,喘着气,还未缓过神。
“李公子少年及第,前途无量,金某实是替您高兴。”金承悦细细打量过李尤恩一番,拱手作揖道。
李尤恩抬眸,此人雍容闲雅,一袭玄色大氅,虽算不上个丰神俊逸的人物,却也唇方口正,令人见了倍感舒适。
李尤恩抱拳回礼道:“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在下金承悦。”
“在下李尤恩。”
二人相视,略有礼貌地笑过。
“不知李公子可赏脸,到金府坐坐?”
“公子真是客气了,恰好在下此刻得空,自是可以。”李尤恩并未多想便答应着。
马车既停,李尤恩随金承悦下车,打眼瞧过那蹙金牌匾,这才发觉此乃中书侍郎金齐的府邸,想来方才竟未认出他乃金家大公子。
既进客堂,金齐及其夫人等人竟都在,李尤恩稍挑眉,没待他躬身作揖,金承悦率先开口道:“父亲、母亲,此乃李尤恩李公子。”
“小生见过金老爷。”他躬身作揖,声音温润如玉。
金齐面中闪着惊喜:“听闻公子考中进士,不知婚配否?”
李尤恩闻言一愣,扭眼瞧去金承悦,瞧他端正站立着,笑眯了眼,嘴角弯出极合适的弧度。
──想来自己被他人畜无害的模样骗了,逃过东家逃过西家,最终没逃过金家。
“谢老爷好意,然在下已心有所属。”李尤恩站直了身,毫不拐弯抹角道。
金齐只倒吸一口气,客堂内众人皆略显尴尬。金姝坐左侧漆木交椅,听父亲要为自己选婿,心底本便不满,这会瞥眼瞧过李尤恩,不过书生呆子模样,再又听得他如此说,只咬紧了牙丢他一白眼。
本小姐也心有所属,此门婚事还轮不到你来回绝!
金齐顿了片刻,转而又豪爽地笑道:“公子不必如此着急拒绝。”
“老夫瞧公子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实有眼缘。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罢,若公子愿意,金府随时欢迎公子来访。”
“小生谢过老爷好意,若得空,改日定正式登门拜访。”
李尤恩再又躬身作揖:“小生还有要事,便不叨扰各位了。”
说罢,他转身即出府,回身刹那瞥过左侧坐着的那位小姐。瞧得斜身倚靠交椅,姿态甚是随意,一袭绛红流裙,半阖着眼瞧他,似很不屑的模样。
李尤恩只瘪瘪嘴,阔步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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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次日,李尤恩与诸位进士行过三拜,再又参加闻喜宴,品佳肴赋诗歌,赏戏曲登雁台,待宴会结束,这才得出空闲。
日光灿然,李尤恩一袭亮面红衣,其上绘龙凤祥纹,胸前围绛红团花,头戴蹙金珠宝乌纱帽,霞光映面,朱唇皓齿,身骑白马,由随从缓缓牵至袁府正门。
袁府众人听闻他来,面闪喜色,李尤恩速步入府。
“小生见过袁老爷。”他抱拳作揖道,声音多了几许底气。
“李公子,幸会。”袁满仲乐呵一笑道,“快快入座。”
“多亏老爷举荐,在下这才能顺利中榜。”说罢,李尤恩又站起身来,“还请受小生一拜!”
待他稍躬身子,袁满仲忙扶住其手:“公子中第,老夫只顺水推舟罢,此后公子与袁府的交情可就深了,可不必如此客气。”
李尤恩听罢,只抿嘴笑着,眼神瞧向别处,未见袁冬月:“二小姐怎不在?在下本有要事说予她。”
“这丫头近日身体不适,恐──”梁氏只笑道。
“李公子?”
未待梁氏说完,袁冬月由客堂一旁探出身子来,一袭蔷薇色蝶纹羽衣,长发绾起,玉钗松松簪着,瞧着娇艳可人。
昨日李尤恩中榜一事传入袁府,她便觉着李尤恩定会来访,果不其然。
李尤恩闻言猛转身,只觉一桃花仙子忽映入他眼帘,顿时脸颊煞红,瞳孔微扩片刻,即刻垂眸躬身作揖道:“二小姐可来了。”
“公子可是寻我?”
“啊,是。”李尤恩心跳忽快,话语只不利索起来,“在下,本是要,要──”
一时竟忘了话语。
“那不如你我二人前去庭院?”
“是。”李尤恩下意识遵命,转身朝袁满仲等人笑着行礼作别,忽又觉此话不妥,只一面走一面连连答应,“好,好。”
……
丹兰庭苑,闻蝶朝凉亭中央石案摆上茶盏吃食,袁冬月便示意其退下。
“以茶代酒,这杯庆贺公子科举中第。”袁冬月举杯,一饮而尽。
李尤恩抬眸瞧瞧她,忙随她一同举杯喝茶:“小姐客气了。”
袁冬月放下杯盏,一时不知该说甚,只顿住,抬眸瞧了他一眼,见他虽一袭官服,却无官威,浑乃初上任的青涩,还是个书呆子。
李尤恩抬眸,对上她眼神又赶忙回避,双手不禁开始整理衣襟,又扭头瞧瞧日光。
袁冬月只在心头叹笑一声,想必阁楼相望那夜,她的直觉没错,只是如此单纯掩不住事的人,日后怎混迹朝堂之上?
庭苑沉寂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道:
“再祝公子──”
“听闻小姐前些──”
二人略有尴尬,李尤恩只手捏膝盖,冲袁冬月笑道:“小姐先请说。”
“再祝公子仕途顺利,日后平步青云,大展宏图。”她再举杯,打趣道,“日后可莫要忘了我。”
“自是,自是。若在下日后幸能一展宏图,定不会忘了小姐。”
“公子本预备说何?”
“噢。听闻小姐自西征归来,身子一直虚弱。”说罢,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方绿釉印花宝盒,轻推向她,“此乃汤兴特有的一味补药,名作麦冬芍,想来兴许对小姐有益。”
袁冬月稍愣,浅笑着垂眸看去,伸手接过。
李尤恩瞧着她,忽而注意其肩颈发丝遮盖处,似隐现有青淤红肿,瞧着并非旧伤,应近几日才添的。
“李公子真是有心了。”袁冬月只道。
他只低声“嗯”过,面色忽沉,思虑半分还是决定问道:“小姐背后的伤可是如何来的?”
袁冬月闻言忽觉诧异,扭头朝自个后肩瞥去一眼,才发觉露出些伤痕。
她嘴角扯出笑道:“不小心摔着了,并无大碍。”说罢,又扯扯衣襟只将那伤盖住。
“原是这样。小姐平素可得当心些了。”
李尤恩眨过眼睫,轻吁一口气,抬手去握那杯盏。
观她的模样,他却看出丝毫慌乱,想来并非如此简单。素闻袁家大小姐刁蛮娇纵,若是她有意欺压冬月,也并非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