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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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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一早上沈蝉去学校,路过那片山茶花丛时,又看见那只黑猫。

    这只猫好像经常在这边活动。地面湿漉漉的,先前凋谢的花被雨水泡过蔫蔫儿的,一地破败。猫支着前腿,蹲坐在花丛间,仰着脖梗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沈蝉走过去,猫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她也看着猫,见猫不跑,便试探的走近两步,那猫却不给近身,站起来敏捷地后退两步又停下,眼睛直直盯着她,观察她动向。

    这时候若是执意靠近,它必定会立马钻进花丛里躲起来。见此情形,沈蝉也不再强求了,迈开步子离开。

    真正开始意识到春天到了是在那天下课后,趴在桌子上时一窗绿意入目,学校里种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都茂盛起来了,大片大片的绿叶,风一吹就哗啦啦的响,春意荡漾。

    “咱们学校种的哪几棵树,你认得吗?”沈蝉突然问起来。

    盛春雨抱着一袋薯片嚼的咔嚓咔嚓响:“不知道不认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吃薯片不?”

    沈蝉看着递上来的绿色袋子,拒绝了:“不了,我不爱吃黄瓜味的薯片。”

    盛春雨收回来,又前后左右让了个遍,让到陆清许时,他扭头看着盛春雨手中的袋子,很礼貌的拒绝:“不了,我也不爱吃,谢谢。”

    盛春雨“切”了一声:“你们都什么口味啊,黄瓜味儿的这么好吃你们竟然都不爱吃?我家盛小雨都爱吃!”

    沈蝉看了眼少年的脊背,他低着头伏在桌上,后背有两块肩胛骨突出来。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撇嘴不满的盛春雨,情不自禁抿唇笑了笑。

    下午有节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沈蝉,盛春雨和景红豆三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耷拉着双腿各自舔着一支雪糕。

    体育课一般都是两三个班会撞同一节,偌大的操场人影憧憧,沈蝉眼神在人群中飘离,不自觉的搜寻某个身影。

    盛春雨突然激动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伸出冰棍指向一个方向——

    “咱们班的男生在那儿,打篮球呢,陆清许也在,搁旁边坐着呢!我去,谢林鹤看着我们看他了,开起屏来了,真装……”

    沈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在打球,离的不是很远,凭身影就能认出谁是谁来。陆清许没上场,只坐在一旁的长椅看。篮球场周围围了不少人,这么一看还挺扎眼。

    “陆清许怎么不上啊,难道他不会打篮球?”盛春雨嗦着冰棍,一脸疑问。

    春天的风吹的很舒服,沈蝉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冰棍冰的嘴唇凉凉的,她伸出同样冰凉的舌头舔了舔。

    “这个天吃冰棍儿,小心肚子疼。”

    景红豆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蝉竟真隐隐觉得肚子有些痛。

    起初正分神看陆清许,没太在意,嘴里冰棍还吃的正开心,突然回过神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捂着肚子“哎呀”一声。

    去卫生间一看,果真是来生理期了,沈蝉换上卫生巾,走出卫生间,肚子的痛感更明显了。

    一到生理期,整个人都特别不舒服。吃晚饭的时候,沈蝉没去食堂,接了杯热水往教室走。

    一只脚刚迈进教室,就看见陈思语又趴在陆清许桌边。

    题刚好讲完,陈思语收了书,笑着问陆清许:“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啊?”

    陆清许摇摇头,保持着礼貌:“不了。”

    “那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吃的?不吃饭怎么行……”

    “不用了。”

    陆清许始终低着头看题,陈思语见他态度坚决,撇撇嘴拿着书走了。

    路过沈蝉的时候,沈蝉侧了侧身子,让她过去。

    再次看向陆清许时,他已经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沈蝉四肢一下子僵硬起来,端着杯子站在原地迈不动腿。

    她觉得应该要打个招呼的吧,陆清许每次和她对视时都会对她笑一下或者问句好,但她始终想不出来如何打出一个随意又不失礼貌的招呼,怎么样都觉得很刻意,她动了动唇又马上闭嘴,最后什么也没干,就那么站着。

    有股滚烫的热意,腾的一下从脖子蔓延到脸上,沈蝉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

    对视了大概有两三秒,陆清许终于开口问。

    “你……要来问我问题吗?”

    沈蝉如获大赦,连忙摇了摇头,四肢回归正常,抬脚往座位上走。

    班上人已经走光了,整个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夕阳透过窗户投下一个细长的平行四边形光影,有一片正好照到沈蝉,刺眼,还有些晒,沈蝉举起一本书挡在脸上挡住。

    右前方的人突然站起来离开了座位,沈蝉的心绪被少年的动作牵动却故作镇定,头也不抬的盯着桌上的书看。

    片刻后,教室第一面窗户的窗帘唰的一声被拉上,将阳光遮挡在外。

    沈蝉抬起头,陆清许正转身往回走上讲台,身后窗帘还摇曳着。

    “谢谢。”沈蝉脑子一热,放下手里的书就和他道谢。

    “谢?谢什么?”陆清许挑眉,脚步不停。

    沈蝉被问得一头雾水,看了眼拉上的窗帘。

    陆清许明白过来,回头看了眼:“……也晒着我了。”

    沈蝉轻轻“啊”了一声,有些尴尬。

    “哦……不好意思。”

    ……

    陆清许看着女孩的窘样,笑了笑,回到座位坐下。

    沈蝉咬了咬牙,肚子疼也忘了,脸滚烫的吓人,整颗脑袋几乎要埋进桌子里去。

    两个人安静的独处时光没有太久,学生们吃完饭陆陆续续回来,教学楼逐渐喧闹起来。

    一袋面包被拍在沈蝉桌上,盛春雨和景红豆刚刚吃完饭回来,盛春雨挑着眉头,表情略显浮夸:“沈蝉,咱俩不愧为好姐妹,你大姨妈前脚刚来,我后脚就来了。”

    沈蝉撕开包装袋,咬了口松软的面包:“听说,经常待在一起的女孩子生理期的时间也会越来越一致。你怎么样?肚子疼吗?”

    盛春雨摇摇头:“我从来不痛经。”

    八中的晚自习高一高二可以选择上或者不上,不想上的直接就回家了,今天三个女生意愿出奇的一致想待到晚自习下课。特别是盛春雨,往常她要不就是急着和男朋友一起走那段回家的路,要不就是急着回家照顾她的小猫。

    放学时天快要黑了,沈蝉拐进超市买了根火腿肠,路过那片山茶花丛时,却没见那只黑猫,在四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只好带着火腿肠回家。

    再见到黑猫时,是在第二天下午放学后。

    她一走近,猫不出所料又躲了起来,沈蝉剥开火腿肠往前递了递,猫依旧不出来,只好把肠放地上,后退两步,耐心等着。

    一人一猫对峙了一会儿,小猫终于稍稍放下防备,小心翼翼的爬出来,低下头鼻子贴着火腿肠嗅了嗅,叼起来又退回去,趴在隐蔽处吃起来。

    沈蝉总算舒了口气,静静看着小猫吃东西。

    这只猫和盛春雨家的猫吃东西完全不一样,它吃的很快很急,大口大口咬着,像有人要抢似的。

    她看的太入迷,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时,陆清许已经走到了沈蝉身边。

    他手里拿着一小袋猫粮,又是来喂猫的。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陆清许弯腰蹲在沈蝉身边,猫吃完了肠又出来吃他带来的食物。黑猫对陆清许毫无戒备。

    小猫安安静静的低头吃东西,沈蝉悄悄瞥了一眼少年喂猫的手又移开,沉默良久。

    “这只小猫……好像一点都不怕你呢。”气氛太过安静了,沈蝉没话找话说。

    “我常常来喂,熟了就不怕了。”

    又是一阵漫长地沉默。

    心下踌躇了会儿,沈蝉终于开口:

    “陆清许,其实……那么多人去打扰你,你觉得累的话大可以拒绝的。”

    “是吗。”不知道是问是答,语气依旧不凉不淡。

    “班主任只是想利用你提高全班的成绩,那些人大多也不是真心问题的……”说到这儿,沈蝉顿住,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

    陆清许也不接话,沉默的盯着猫看,眼底晦暗不明。

    道理都明白,的确是可以拒绝,可要怎么拒绝,沈蝉也不知道。许金芳和那些人都很满意现状,个个正沾沾自喜。

    身后驶过一辆汽车,远光灯照的眼前的事物都亮了亮。

    沈蝉再也待不下去了,准备说再见然后离开。

    “谢谢你。”

    冷不丁的,陆清许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陆清许回到家时,陆父陆母一左一右坐在沙发上,听见开门声不曾转头看一眼,气氛有些低沉,陆清许走过去,定定站在一边。

    茶几上放着一只玻璃鱼缸,半缸清水里两尾金鱼游的欢快。

    “爸,妈。”陆清许站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叫了两声。

    母亲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桌上的鱼缸。

    “这个鱼缸,是从你书桌上拿来的。”

    陆清许垂眸睨着鱼缸里两尾漂亮鲜活的金鱼,不出声。

    “以后就不要再拿回去了,这东西放书桌上怎么专心,是看书了还是看鱼了?”

    “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影响学习的事不要干,都高中了还做不到吗?”爸爸神情严肃,一开口,语气里处处充斥着来自一家之主的威严。

    “知道了,以后不会了。”陆清许回答。

    “还有,这两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放了学就尽快回来,别一次考试就居高自傲,语文考成那个样子,还敢掉以轻心吗?”陆父继续责备道。

    “知道了。”陆清许又答。

    见他态度良好,陆母脸色和语气稍稍柔和了些:“行了,赶快回房间休息吧,对了,晚饭在学校吃饱了没?要不要再吃点?”

    陆清许摇摇头:“不用了,谢谢妈。”

    “审判”结束,陆清许默不作声回到房间。

    一打开房门,正对着房门的书桌上方悬挂着的一个半戒尺,格外显眼。

    陆清许走到书桌边坐下,看着书桌空了的一角,眼神黯淡下几分。

    陆父陆母一向遵循“严父出孝子”“惯子如杀子”的道理,自小对陆清许管教严厉。

    陆清许从小就是别的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四五岁上幼儿园,别的小朋友数数还数不过来的时候陆清许要背唐诗五百首,背《三字经》、《弟子规》,小学到高中,必须次次包揽年级第一。这还不够,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求他全方面发展,奥数围棋篮球书法还有各种乐器的兴趣班报了个遍,陆清许的童年,除了不停的学习,就是在慌忙的各种交通工具中度过。

    他一直在赶路,赶着去上课,赶着去兴趣班,赶着长大,赶着变成一个完美的人,一个完美的儿子。

    陆父陆母望子成龙的心情近乎丧心病狂。

    小孩子爱玩的天性是藏不住的,陆清许小时候也会偷懒贪玩,结果就是换来一顿毒打,再跪上半天。

    戒尺已经打断了一根,还没等到第二根戒尺断掉,陆清许初中已经上了一半。

    爸爸跟他说,小时候打他是因为年幼的他不懂事没有自制力,需要管教,如今他已经长大,便不再打。

    陆父认为他的儿子被他教养的很好,顺从,忍耐,温润,优秀超群。

    没有几个人家的儿子成绩次次考第一,又参加各种竞赛得各种奖杯奖牌奖状,屋里屋外放不下。他的儿子给他在亲戚朋友面前挣足了面子。

    陆清许似乎的确是长成了他们心中完美的样子。

    如今,那一根半的戒尺被悬挂在他的书桌上方,要他时时刻刻警醒自己。

    山茶花丛下的那只黑猫,曾经是他的。

    初三那年,临近中考,他捡来只通身漆黑毛色的流浪猫,小猫刚满月不久,陆清许偷着藏着在家里养。

    陆清许很会养猫,只不到一个月,当初瘦骨嶙峋的小猫被他养的毛色黑亮,圆圆滚滚。

    这只小猫是他昏暗日子里的唯一乐趣,他的生活充满规训和责备,如同肃杀的凛冬。他的爸爸妈妈总板着脸,他的老师们只喜欢他的好成绩,他的同学们只想从他这里获得什么提成成绩的好方法。只有这只小猫,他一伸手就忘他手心里钻,他一难过就舔他的脸。

    小猫爱你,不管你是不是好孩子。

    但他如何才能藏得住一只活物。

    那天放学回家,陆清许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找到他的猫。窗户和门都被他特意关好过,猫不可能自己跑出去,实在没有办法,陆清许跑去问爸妈。

    猫被扔出去了,不知道是被父亲还是母亲扔的,也不知道是扔了还是死了,他跑出家门,疯癫般找了一夜。

    陆清许没有找到猫,回到家时父亲板着脸冷笑一声,他早料到他找不到。

    于是他开始绝望,他哭都哭不出来,这是他生活中很常见的情绪,他都打算要接受了,但第二天放学路上,他正往前走,突然停下脚步,像有什么指引着似的,猛然回头,一只黑猫,他的猫,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

    陆清许没有带猫回家,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给小猫安了个简易的家,在上学和放学路上来喂。

    他的猫成了流浪猫。可他又何尝不在流浪。

    就这样,陆清许在外面养着那只猫养到现在。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小猫经常受伤生病,毛发变得脏兮兮。

    如今,两条不会叫不会撒娇不需要陪伴玩耍费心的金鱼也被抢走。

    陆清许盯着桌上的两袋鱼食晃神。

    他想起山茶花下女生的话。

    可以拒绝吗,怎样拒绝呢。

    生活是深渊,深不见底,而他身处渊底,抬头就看到皎洁明亮的皓月,少年竭力向上攀援生长,企图窥见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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